揭方晓
泥坑村百寿老汉家的墙壁上,挂了一张特殊的地图。说特殊,其实也普通,就是一张各地书店都可以买到的寻常世界地图。说普通,又有些特殊,那地图上大大小小,标有六七个醒目的黑色实心圆圈。显然,这些圆圈,是百寿老汉自己标上去的。
只要一有空闲,百寿老汉就会呆在这地图前,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重点在那些圆圈,有时微笑,有时沉思,有时轻哼一声,有时又莫名摇头。当然,百寿老汉作为八旬独居老人,村里又仅剩三五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村民,屁大的事也没有,一天之中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空闲的。因此,减去吃喝拉撒睡,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安静地呆在这地图前。
邻居才福叔介绍说,原本这地图是没有那些圆圈的,后来,有了第一个,标在了北京,那年,百寿老汉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北京工作,成为新一代首都人。第二个标在了上海,那年,百寿老汉的女儿嫁入了上海,成为新一代上海阿拉。第三个标在了深圳,那年,百寿老汉的小儿子在深圳开公司当老板,成为新一代弄潮儿。
再后来,百寿老汉的孙子辈也出息起来,这些圆圈也就越来越多,西安、哈尔滨,甚至澳大利亚的堪培拉、巴西的圣保罗,都标上了圆圈。只不过,这些圆圈比前面三个小一些。才福叔说,那是因为他们是孙子辈,比子女辈的小些也是应该的。
那年,军旅大戏《亮剑》正在全国各卫视热播。里面有一细节,说是主人公李云龙吹牛,说他天生就能看懂军事地图,只需眼一瞄,就知道哪儿是高山,哪儿是洼地,哪儿是通天大道,哪儿是鬼都找不到的羊肠小道。百寿老汉心里暗笑:“这算啥子哟,我只要往这地图上一看,不仅知道那些圆圈处哪是高山、洼地,哪是大道、小路,我还知道它们哪天刮风,哪天下雨,哪天有沙尘暴,哪天有飓风……”百寿老汉有时觉得,自己就是司令部里的作战参谋,对地图倍儿熟,不仅是中国的,还有国外的呢,李云龙真心比不上。
从此,百寿老汉在心里就以“作战参谋”自居了。
年前,北京来了电话──在百寿老汉的手机里,大儿子就备注为“北京”,女儿就备注为“上海”,小儿子就备注为“深圳”。当然,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他们就分别备注为了“西安”“哈尔滨”“堪培拉”“圣保罗”等,简单,直接,明了。
北京问:“爸,您老在干什么?”
百寿老汉一笑,答曰:“我在司令部里思考作战呢。”
北京一头雾水:“这哪跟哪啊,您老开什么玩笑?”
百寿老汉认真地说:“你不懂,我一作战参谋,就得坚守岗位,将地图看明白喽。”
想着北京懵圈的样子,百寿老汉哈哈大笑,快活了许久。
名字叫“百寿”,哪能真的长命百岁呢。前些日子,偶感风寒,百寿老汉一时病倒,原本以为只是小毛病,却不料突然起不了床。才福叔慌了,不顾百寿老汉反对,赶忙打电话给北京、上海、深圳,叫他们快点儿回来,否则……
北京来了,上海来了,深圳来了,西安来了,哈尔滨来了,堪培拉来了,圣保罗來了……可惜,他们都没能见上百寿老汉最后一面。他们来时,百寿老汉身子已经冰凉。全家老小,不管来自哪儿,都披麻戴孝,跪地痛哭,这偏僻小山村,竟然因此有了一丝热气、人气。
丧事办罢,北京注意上了家里墙上的那面世界地图,突然明白父亲那“作战参谋”的意思,心里涌上了许多温暖,也涌上了一丝羞愧。他拿起笔,估摸了一下泥坑这个小山村的大致位置(精准位置地图上找不到),用力地画了一个黑色实心圆圈,比上面原有的那些都大,都圆,都黑,都亮堂。
他对弟弟、妹妹,以及儿子、侄子、外甥、外甥女们说:“这里是我们的根啊!”然后,小心翼翼地揭下这幅地图,卷好,放在行李箱最里面,带着一家人,与这个小小的、安静的山村,以及才福叔他们,挥手作别。
几天后,北京、上海、深圳、西安、哈尔滨、堪培拉、圣保罗等城市,各有一间风尘仆仆的房子,墙上挂上了一张画有许多醒目黑色实心圆圈的特殊地图,有的是原件,有的是复印件。泥坑村那个圆圈,最大,最圆,最黑,最亮堂。
那里是“司令部”,那里有永远的“作战参谋”。
选自《安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