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2
不过,最使小丁伤脑筋的,还是因为他面对的来一刀,乃是古往今来最神奇的易容大师。在人们的传说中,来一刀的易容术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整个江湖没有人知道来一刀的真正面目,连他的年龄、身份,甚至性别也都无法确定。来一刀在梦红楼上杀死崆峒派的掌门人无择道长时,是一个身材槐伟的紫髯大汉,手执铁板琵琶,高唱大江东去,因为来一刀知道,无择道长平生最爱的就是苏学士的《念奴娇·赤壁怀古》。然而来一刀杀死逍遥派掌门任公子时,却是一位貌美如花的二八佳人,在白沙古井边作晓风残月之吟,因为来一刀知道,任公子平生最爱的就是沾花惹草,若是他见了娇滴滴的小姑娘,那便连命都不要了。来一刀有时还是一个可怜的乞丐,双手一共有十一个指头,左手四个,右手七个,身上的衣服有七个破口袋,他杀死丐帮帮主姚某某时,就是这般模样。人们说,来一刀甚至能扮成一条猎狗,他就是那样杀死行猎中的宁信之的。宁信之是四海帮帮主,作为一个地道的猎手,宁信之对自己猎狗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对妻子的了解,可是他竟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一般来说,没有来一刀杀不了的人。因为人们所能知道的, 仅仅是关于来一刀的种种传说,而他却知道你的种种弱点。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来一刀的传说越来越离奇。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所谓三刀帮,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所有的三刀帮成员,其实只是来一刀变化出来的诸多幻象而已。来一刀就是整个三刀帮。更有甚者,人们还说,即便来一刀自己,他如今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因为他装扮的人物过于繁多,早已忘记自己的来龙去脉。
当然,在这些所有的形象中,人们之所以认为某某就是来一刀, 是因为来一刀手中那两把杀人的宝刀——所谓:“千刀散尽,惟余黄金。”黄金就是黄金双刀,有一雌一雄,每次杀人来一刀通常都只出一把,除非他的对手非常厉害。黄金双刀,千古难求,杨四呆生前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要亲眼目睹这两把刀。那黄金双刀连刀柄在内,也长不过两寸,然而它通体金黄,个中妙处难说难描。小丁之所以认为与他在杨梅山决斗的那人,就是来一刀,就因为那人手里所持的正是一把这样的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黄金双刀能证明来一刀的存在。
总之,来一刀不是一个人,而是不可捉摸的精灵。“他是个妖怪,”人们说,“你最好不要惹他。”当然,没有人愿意去惹他,除非他脑子有毛病。但问题是,来一刀却会来惹你。传说中的来一刀唯利是图,不过这一次,他找小丁决斗却是清水捞白面的买卖。来一刀当然知道从小丁手中得不到一分钱的好处。小丁是块难啃的骨头。来一刀找小丁决斗,是因为小丁杀死了他的朋友河间王赵九。这说明来一刀也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来一刀当然是个坏人,但是在他身上,却也可以看到一缕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迈之气。
对于来一刀的挑战,小丁欣然接受。小丁从不拒绝任何一次决斗, 因为他无权拒绝。说实话,能够与来一刀面对面的决斗,小丁感到十分高兴,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理想的决斗方式。若非如此,小丁将束手就缚,因为他无法找到对方。所有的人都可能是来一刀,来一刀会在任何时候,以任何面目出现而不被知晓。对来一刀这个人,你是防不胜防的。尽管这场决斗已经结束,但小丁却仍然没有放下心来,他隐隐约约地感到,这场决斗绝不同于以往,他虽然在杨梅山上杀死了那位手持黄金刀的对手,然而决斗却似乎还在继续!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非常奇怪的感觉!又奇怪又可怕!
小丁对米风说出自己的感觉,这一刻他那样虚弱。他想从朋友那里得到力量。
“为什么?”米风道,“你不是已经杀死来一刀了吗?”
“为什么?”那只鹦鹉道,“你不是已经杀死来一刀了吗?”
“我不知道。”小丁叹道,“我现在开始怀疑,这场决斗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小丁神情疲惫目光呆滞,单薄的身体簌簌发抖。现在他感到冷!是的,透骨的寒冷!一种无法克制的战栗来自心的深处!
“你害怕了,小丁!”米风道,“恐惧会使一个人变得脆弱。”
“是吗,害怕?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来一刀还没有死! ”小丁转过身来,挥手赶开那只想飞到他头上的鹦鹉。现在,小丁感到那条鱼似乎正在微微摆动尾鳍。它有一双可怕的大眼睛。它有一张可怕的大嘴巴。小丁久久地望着那条水缸里的鱼,陷入了回忆与沉思的黑暗之中。
那只鹦鹉最多只能令人感到讨厌,而那条小小的鱼却使小丁感到害怕!
一条可怕的鱼!
“忘记来一刀,忘记这场决斗,忘记这一切吧!”米风叹道,“这就是江湖。也仅仅是江湖。小丁,放松一下。来,坐下来,烤烤火!”
“烤烤火!”那只鹦鹉道,“小丁,烤烤火!”
是的,不管小丁此刻感受如何,决斗毕竟已经成为过去,来一刀也已经死了。只有忘记过去,才能开始真正的将来。小丁确实想松弛自己的神经。对小丁而言,放松的最好方式就是听米风歌唱。
“唱一曲桑林之舞吧!”每一次小丁都会这样说,“为我唱一曲吧, 米风!”哀哉刑天,舞于桑林。刑天无头而舞,乃是千古以来不屈于权术威慑的典范。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你可以把他消灭,却不能让他屈服。刑天就是这种人。刑天是小丁平生最敬仰的古人之一。
然而这次米风拒绝了小丁,“啊,对不起,小丁!三天前下雪时,不小心着凉,我倒了嗓子。”米风的嗓子也确实沙哑,见面后他说第一句话时小丁就已经觉察。所以小丁也就不难为朋友了。
“等雪停之后,我再唱给你听吧。”米风道,“小丁,过来呀, 帮我喂一喂这条鱼。”米风坐在炭火边,将手里拿着的那只木盒,递与小丁。木盒里全是花花绿绿细若蚕豆的面粉团。盒子上面,米风用漂亮的瘦金体写着“鱼食”二字。
这时候小丁就笑了,笑得很开心,却又似乎有无限酸楚。“这真是一条可爱的小鱼儿,不是吗?”小丁道,“米风,你通常要喂它几粒食?”
“随便你。”米风道,“不过,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它吃得并不多。”
听罢这话,小丁便大笑了,当他将鱼食投入水中时,他无法克制自己,笑得连眼泪也出来了。米风诧异地望着小丁,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那条鱼也朝小丁瞪着眼睛,似乎对小丁也很不满意,它对小丁投入的食物不屑一顾,吐着水泡缩到另一个角落里去了。
“你笑什么?”米风问道,“呀!你喂得太多了,它会胀破肚子的!”
“胀破肚子!胀破肚子!”那只鹦鹉嚷道。鹦鹉对小丁也很不满意, 它扑打着翅膀向小丁飞去,似乎要把小丁手中的鱼食打翻。不过,它那样子又似乎像一个饿鬼,焦急地想尝一尝鱼食的滋味。
“没笑什么,”小丁道,“我突然觉得你的眼睛就像水中的那条鱼。”
“是吗?”米风道,“我的眼睛像那条鱼?”
“是的,像极了。”小丁道,“你有一双鱼的眼睛。”
“什么意思?”米风好奇地问道。
“什么意思?”那只鹦鹉问道。
“没什么意思。”小丁笑道,“岂止是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是吗,”米风陪笑道,“我还从没发觉呢。”
“你当然不会发觉。”小丁道。
“好吧,小丁,你觉得像那就像好了。”米风也笑道, “你杀死了来一刀,他的黄金双刀呢?给我看看,小丁!我记得,杨四呆生前最想看的就是黄金双刀。”杨四呆也是米风最好的朋友。
“他的刀就在我怀里。”小丁道。
“给我看,小丁!”米风道,“他这次与你决斗用的是单刀,还是双刀?”
“单刀。”小丁道,“不过,我已经知道另外那一把在哪里。”
“是吗?”米风惊奇地望着小丁,“在哪里?”
但是小丁并不答话,他只是将身子往后一跃,早已跃出笼外!是的, 他只是匆忙地跃出笼外,仿佛他的面前正飞来致命一击!
“我不会把手里的刀给你看。”小丁道,“除非我是一个傻瓜。”
“为什么?”米风道。“小丁,我觉得你说话越来越奇怪了。”
“不为什么。”小丁道,“因为我觉得你是一条鱼。你有一双鱼的眼睛。”
“我不明白。”米风道。
“你其实已经明白了,”小丁道,“你只是假装不明白罢了。”
“小丁,”米风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你的朋友米风啊!”
“我虽然是个迟钝的人,”小丁笑道,“但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到底明白了什么?小丁?”米风道。“你为什么要站到笼子外面去呢?”
“因为只有当我站在笼子外面时,”小丁道,“我才能回答你。”
“是吗?”米风道,“如果你不觉得罗嗦,我想再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小丁提高声音说道,“因为你根本不是米风!”
“真可笑,”米风笑道,“小丁,即使你有点儿累,你也不至于连朋友也认不出来了吧, 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疯。”小丁道,“虽然从外表来看,你与米风没有两样,但我一开始就感觉有些异样。为什么你总是坐在炭火边?为什么你的笼子在这样的冬天仍然开着风口?为什么一个注重细节的米风会突然变得马虎,连他最心爱的书也扔得到处都是?为什么他竟借口着凉,不为我唱那曲桑林之舞?”
“为什么?”米风饶有兴趣地望着小丁,笑道,“难道米风就不能变一变自己的习惯吗?为什么米风一定就得是老样子?”
“米风当然也可以变化,”小丁道,“但是无论怎么变化,米风却总会是米风。然而你却不是米风!我早应把你看出来,可是我多么迟钝啊,直到你出现一个最致命的错误!”
“请告诉我,”那个仍然叫米风的说道,“我保证下次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只怕你没有下一次了。”小丁道,“应该说,你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你也许可以扮成其他人而骗过我,但是扮成米风却绝不可能。”
“为什么?”那个仍然还叫米风的人说道,“小丁,你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啊。”
“因为你不知道米风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人,”小丁道,“你永远不知道。”
“愿闻其详。”那人道,“我还是不明白那个致命的错误在哪里。”
“如果说以前那些种种迹象,在我心中只是引起怀疑的话,”小丁道,“那么当你让我给鱼喂食时,我就知道你绝对不是米风了。”
“真的吗?”那人道,“我不知道那有什么错。”
“是的,”小丁道,“当然你没有什么错,那确实是鱼食,那也确实是给鱼吃的。事实上,错的却是米风。我已经跟你说了,米风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他是全世界一个顶顶奇怪的家伙。知道吗,他所说的鱼指的却是那只鹦鹉!”
“鱼!”那人惊讶地叫道,“他把一只鸟叫成鱼!?”
“是的,”小丁道,“这只鹦鹉,米风把它叫做一条浮在空中的鱼,那鱼食其实也就是喂给它吃的。而那条真正的鱼,米风这个奇怪的家伙,却把它叫做一只在水中飞翔的鸟。至于这只笼子嘛,本来是用来关鸟的,米风却用它来关一条鱼,一条真正的鱼或者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要知道,对米风来说,鸟即是鱼,鱼也即是鸟。而鱼食,那其实就是鸟食。”
“我明白了,”那人道,“可是你为什么说我有一双鱼的眼睛呢?”
“你当然有一双鱼的眼睛。”小丁道,“你知道,这是一条什么鱼吗?”
“我不知道,”那人道,“不过它确实是一条奇怪的鱼,它那么小,可是它的头那么大,它的嘴也那么大,那样子似乎它要把全世界都吞下去!我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鱼。”
“你当然没有见过,”小丁道,“这是一条食人鱼,它的名字叫做金鲳鱼。它生活在南海之滨,别看它那么小,它的胃口却大得很。它能够在瞬间吃下比它身体大十倍的东西。它的胃口也很挑剔,除了新鲜的血和肉,它宁愿饿死,也不吃任何其它的东西。想想看,这样一条鱼,它怎么会吃普通的鱼食呢?那鱼食是给那只浮在空中的鱼吃的。”
“好,好,”那人笑道,“好,好一条在水中飞翔的鱼!”
“你注意到它那双巨大的眼睛了吗?”小丁道,“无限的杀气都集中在那双可怕的眼睛里,在南海,所有的水族见了这双眼睛都会逃之夭夭。”
“所以你说我有一双鱼的眼睛。”那人道,“原来如此!”
“是的,”小丁道,“我从你的眼中看到了那条鱼眼中同样的东西。因为,你也是一条食人鱼!而且是更可怕的金鲳鱼!”
“我眼中的杀气?”那人大笑道,“我以为我的眼中充满了仁义呢。”
“一开始我就预感到这里有什么不对劲。”小丁道,“直到--”
“可是直到我让你喂这条鱼,”那人道,“你才确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的,”小丁道,“我说了,我真是一个迟钝得不得了的人!”
“哦,算了吧,请你饶了我吧。别谈你那了不起的迟钝,别谈你那了不起的狗屁预感了,小丁!”那人道,“我不是米风,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