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鸩酒热
3 鸩酒热
女儿香断!一滴是死,一坛也不过是死!
妙心冷冷地看着这个奇怪的人饮鸩止渴。那酒喝下去,血就会如同滚油一般沸将起来,但要克制女儿香那致命的干渴,他又不得不一口口喝下毒酒。呃,这就叫痛苦!
“施千手,”他喝下一口鸩酒,强笑道,“他是从韩归僧那儿知道的。”
“韩归僧?”妙心惊道,“施千手怎么敢去惹他?这不是找死吗?”
“不错,的确是找死。”他浑身冷汗直冒,讲述着有关施千手的如烟往事。韩归僧是普安帮帮主,刀法超群,擅长易容,对黑白两道都不买账。普安帮是江湖中声名最为狼籍的帮会。举个例子罢,在他们的猪圈里喂的并不是猪,而是像猪一样的人。他们是真正的邪道,他们的信仰注定他们只能吃人肉,而猪却是他们敬若神明的图腾。这是江湖最黑暗的一页。
韩归僧常常藏躲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蝙蝠乱飞的潮湿的岩洞里,比如腥臭难挡的海河淤泥里,比如行春院后院淫秽无比的阴沟里。韩归僧偏爱那些浓郁的臭味,不过吃起人肉来却口味挑剔,十分讲究。他只吃那些细皮嫩肉的小孩子。普安帮的喽罗们将孩子们捉来,像鸡鸭一样圈养起来,喂以最好的食物,每天用孜然香水洗刷,用柠檬香水灌肠,然后送至三元楼的厨房,让“妙手人厨”周扒皮烹饪。
在普安帮韩归僧只信得过周扒皮的手艺。周扒皮是太监周鹏举的养子,这个周鹏举从前是皇帝老儿御厨的掌勺,江南第一名厨陆诚斋的师兄。作为厨界不世出的奇才,周扒皮人称“妙手人厨”,他投奔韩归僧,是因为他也喜欢吃人肉,被仇家追杀,无处藏身。
整个江湖都知道韩归僧爱吃小孩子,一旦孩子不见,多半就是被捉到韩归僧的猪圈去了。这个孩子若是穷苦人家的,他爹老子多半骂一骂娘,也就作罢了,反正孩子多,一根藤上的苦瓜结多了,早晚要枯萎,还不如早死早投胎。有的孩子却是富绅人家,十世单传的独苗,细皮嫩肉的,韩归僧特别青睐,因此专门捉去吃。这样的人家很有钱,神通广大,若是别的事情,自然容易摆平。但是韩归僧这家伙很可恶,整天挺着大肚子,一脸猪相,浑身散发出永远无法清洗的腐烂气息,不买任何人的帐,也不在乎钱财,只喜欢吃在嘴里的嫩肉有味,就算再有钱的也无计可施。于是就有人想到了施千手。
施千手不是神盗吗?他能否把孩子从韩归僧的猪圈偷出来呢?不错,施千手也不缺钱,不过钱打不动的,激将法却能奏效。施千手不是胆大包天吗?他有没有胆子去偷呢?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呢?施千手本来也有点胆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嘛,可是这样的话听多了,他就耐不住了!因为施千手死爱面子,他要是知道天底下竟有他不敢做的事情,他就会坐立不安。特别是,他不想让大家知道,他这样的英雄好汉竟然也会胆怯!
于是施千手就去猪圈偷孩子,尽管猪圈的守卫森严,却没有挡住他那神出鬼没的手段,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了一个孩子。他成功了。然而,江湖中每天被捉去的孩子成千上万,区区一个孩子被偷出来,根本引不起人们的重视。确实,施千手是成功了,但是这跟没偷也差不多。为了扩大影响,施千手第二次偷了十个孩子出来,结果仍然令人失望,大家还是没有注意到他的行动。不过,经历过两次成功的行动之后,施千手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他觉得韩归僧也不过如此,他再接再厉,继续扩大自己的数目,直到整个江湖都知道他的伟大壮举。到最后,韩归僧的手下每天捉多少孩子进去,施千手就会偷多少孩子出来,他干脆就在猪圈里等着,孩子从前门送进来,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已经被他从后门送回家去了。
韩归僧当然知道这件事,因为他长时间没有东西吃,大肚子已经饿瘪了。不过韩归僧除了让手下加强守卫之外,却似乎没有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在大盗施千手看来,所有加强守卫的说法,只不过是一句废话。施千手越来越放肆,到后来他故意在韩归僧的面前晃来晃去,希望韩归僧来抓自己。他知道韩归僧睡前爱看《肉蒲团》,他就把那本书偷出来,做点手脚之后再送回去。每当韩归僧流着口水,读到最肉麻得精彩的地方,就会万分懊恼地发现至关重要的部分已被人用浓墨涂掉了。施千手还在书中那些光屁股美人的脸上,画上一根胡萝卜,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奇怪!”妙心道,“施千手如此大胆,韩归僧怎么会听之任之呢?”
“当然不会!”他叹道,“只不过那时韩归僧正在忙另一件事,无暇顾及施千手而已。”
那施千手见韩归僧不理睬自己,多少有些失望,便常常躲在窗下,偷听韩归僧与其手下的谈话,了解到许多不为人知的事实,其中之一就是关于九重天的秘密!韩归僧花大力气寻找九重天,是因为他仇敌众多,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韩归僧易容之术虽然十分高超,但总有一日要被人认出真相。若是能够掌握九重天,那无疑是多了一条退路。
“告诉我,”妙心急切地问道,“韩归僧是怎么知道我们的?”
“这个嘛,”他摇摇头道,“施千手听得并不是很清楚,他只是隐隐约约地听韩归僧说,普安帮已经有人潜入九重天!九重天的一切情况,都是由那个细作传过去的。”
“难怪!”妙心道,“近来出现了许多奇怪的事情!总是有人在跟踪我们,马车夫也不明不白地死去,今天那伙人,也许就是他派来的……”
“我想多半不是,”他说道,“韩归僧无需跟踪你,他的人就在你身边。”
“是吗,”妙心道,“那个细作是谁?施千手还听说了什么?”
“没有了。”他静静说道,“施千手已经死了。”这是第一次,他与人心平气和说这件事。是的,施千手死了!并且死得很惨!韩归僧之所以对施千手的种种挑衅不予理睬,并非他不恨施千手,而是想迷惑施千手。因为施千手妙手空空,刀法虽然算不得顶尖,轻功却是一流,若是打草惊蛇,要捉住这样一个人也大是不易。韩归僧在等待时机,一旦时机成熟,就会对施千手猛下杀手。施千手听到这件事之后,觉得关系极为重大,就告诉了他的朋友,并且再一次马马虎虎地躲到韩归僧窗下,想把情况了解更清楚一点时,被韩归僧布下的天罗地网候个正着,当场捉住。韩归僧从不放过任何一个仇人。施千手死得很惨。
“他死了!”妙心道,“真可惜!……你,你又是谁,我怎么能相信你说的一切?”
“我就是施千手的朋友,”他喘息道,“我……我是……小……小丁!”
此时,酒中毒性发作得更为厉害,他已经支持不住了,眼皮重若千斤之闸。“小丁,”妙心道,“你就是小丁?你就是名闻天下的小丁?”
“现在还是,”这个自称小丁的人勉强笑道,“一会儿就不是了。一会儿前面要加几个字,已故的小丁……”小丁之所以假名路马,化扮成马车夫到水竹坞应聘,是因为他要为施千手报仇。他预感到,韩归僧很可能会来到香月邻。
“小丁?”妙心道,“我又不认识他,谁都可以说自己是小丁,你有什么可以证明?”
“要证明么,这也不难!”小丁说着,猛然腾起身子,左手前探,便要来捉妙心。妙心早就提防对方会忽然袭击,一开始就有意保持了相当距离,但是小丁讲述施千手的往事之时,声音故意越来越低,妙心为了听得明白,不知不觉地便将身子移得近些,再近些,她的警觉因为对方已经中毒甚深,也放得松了。岂料在这种情况下,对方仍然冒险出手!
妙心身子向后惊退,避开那疾猛的一抓,不料左手这一抓却是虚的,真正的威胁来自那一只蓄势待发的右手。这一招本来也极是平常,若是往时别人使将出来,妙心多半也躲闪得过去,这一招却是极隐蔽,蓄谋已久,她竟被对方一把扣住咽喉要道!
“骗子!”妙心骂道,“你是不是想威胁我,要我拿出解药?”
“不,”小丁道,“我只想证明我是小丁。”
“你若是小丁,”妙心道,“就先放了我!我便去拿解药给你。你肯么?”
“我若先放了你,”小丁道,“你不将解药拿出,我难道还能将你再捉住一次么?”
“哈哈,”妙心冷笑道,“你果然不是一个傻瓜!”
“你错了,”小丁道,“我正是一个傻瓜。我相信你一次!”
说罢,小丁手一松,竟然将妙心放开,令那妙心大感意外!她本以为落入了对方手中,要脱身自然并非易事,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轻易地将自己放了。
“你,你,”妙心道,“你为什么相信我?”
“我必须相信你,”小丁道,“对我而言,这是一次赌博。因为我不会杀死你,我对你的要挟毫无意义。这是我相信你的原因——我必须相信你。对你而言,这也是一次赌博,你可以让我慢慢死去,你也可以冒一次险,相信我一次。”
那时他瘫坐在地上,脸色已经异常苍白。妙心注视着这个行事诡异的人,不知如何是好。这个人的命运就掌握在她手中,她是他生死的仲裁者。这人很可能是个骗子,但他若是骗子,为何明明有机会谈条件,却偏偏轻易地放了她呢?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说明他是一个更为高明的骗子!他知道自己中毒甚深,相持时间一长,必定支持不住,然而要说服一个人拿出解药,又岂是三言两语的事?他若逼得太紧,她却执拗起来,宁死不从,那解药就更难到手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即使把她杀了,又于事何补?
他到底是不是小丁?他那痛楚然而诚恳的表情,是在欺骗她吗?
她进退两难,最后终于想出一个两全之策。她给他解药,但是在解药里加入少量酥骨散,使他在保住性命之后,不能对她有所威胁。酥骨散服下之后四肢酥软,武功暂失,不过它的效力只能维持在三四个时辰之内。
“你还有三四个时辰,”妙心道,“向我证明你所说的一切。”
“我累!”小丁道,“我睁不开眼睛……”
“服了酥骨散,”妙心道,“都会有这种犯困的感觉。你得好好想想,用什么来证明你就是小丁。否则时辰一到,我就会杀了你。”
“可是,”小丁道,“我很困呀,我只想睡觉,一点脑子都动不起……”
“那是你自己的事。”妙心道,“我没空听你罗嗦,我现在要去接待一个客人。他一会儿就来,我们从水竹坞转移到这儿,就是为了跟他见面。”
“一个客人,”小丁昏昏欲睡地问道,“他是谁呀?”
“这关你什么事?”妙心道,“想想你自己的事情罢。”
“世事难料,”小丁无法自制地流着口水道,“小丁虽然粗陋寡闻,江湖中认识的人还不算少。说不定你的客人还认识我小丁呢。”
“是吗?”妙心笑道,“那倒不是没有可能,但愿他能证明你是谁!”
那时夜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古埙的声音,初时隐隐若秋虫之呢哝,进而汤汤若临月之江河,由远而近,其韵悠扬。正是古曲《圣者如逝》,听来颇为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他来了!”妙心道,“他终于来了!”
她满心欢喜,奔向香月邻外那无边的寒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