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夜未央
5 夜未央
蜡烛已经燃到尽处。烛光骤然一亮，随即灯芯摇晃起来，光线变得极为青淡，越来越淡，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到最后，噗地一声，灯芯泯灭在水样流淌的烛油之中!
于是那么黑!这是夜，永远是那么黑的夜!然而即便是在黑暗中，小丁仍然能够感觉到董妙心痛苦的姿态。是的，她仍然以扭曲的姿势躺在那里，躺在她最初死去的地方。
小丁在黑暗中喘息，感到冷，无奈。他们已经沉默了很久。到最后小丁终于忍不住了，他希望说说话，哪怕是跟一生中最厌恶的敌人。
“点烛!”小丁道，“为什么不再点一根蜡烛?”
“点烛?”韩归僧道，“你为什么不能体会这样完美的黑暗?这黑暗是自然的一部分，并且是最好的一部分。”
“我知道，”小丁道，“可是这黑暗也是迷茫的一部分，你会感到冷，孤独……”
“小丁，”韩归僧道，“你不喜欢黑暗，那是因为你心怀恐惧。”
“是的，恐惧!”小丁道，“难道你从未有过恐惧像刀那样穿过你胸膛的感觉?”
“我没有，”韩归僧道，“就算恐惧是一把真正的刀，我也会用双手把它折断。”
“我无法理解，”小丁道，“一个真正的人怎么能毫无恐惧。”
“因为我早就弃绝了希望，”韩归僧道，“我唾弃她，凌辱她，我将她一刀一刀地砍死，与此同时我纵情欢笑，就这样我开始从容地变异，直到我成为我想要成为的东西。”
“你使我战栗!”小丁道，“你到底想成为什么?”
“我一直在变，”韩归僧道，“到最后我不再畏惧。因为我就是恐惧，我就是黑暗。”
小丁对这样的对话感到费力，因为听到对方的每一句话，他都必须强抑住自己的呕吐感。在我们伟大而黑暗的江湖，毫无疑问，希望曾经并且正在抛弃所有的人。尽管如此，每个人对希望却仍然怀有不同的期待之情，对小丁而言，即便希望从未有过，他也必须假定其存在。希望一直是我们江湖最大的谎言，它掩盖真实，扼杀真实，真实或者说真实的江湖，却必须在它的子宫里孕育，从它的连接中获取养份，才能得以真正的重生!
“小丁，”这一次是韩归僧打破沉寂，“我知道你对我所说的东西，会感到意外。我一直梦想着我们见面的这一刻，我为这一刻做了很多准备，我喜欢你感到惊讶。”
“为什么?”小丁道，“难道你知道我会来?”
“是的，”韩归僧道，“正如你知道我会来一样。”
在杀死施千手那一瞬间，韩归僧就预料到，总会有一天，他会与小丁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在江湖的任何一个地方!
“因为你知道，”小丁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放过你!”
“算了吧，小丁，”韩归僧笑道，“你总是这样气势汹汹，难道我韩某是吓大的?不要忘记，你现在只是我手里的一只死鸟儿，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话?”
“我没有输在你手里，”小丁道，“你只是捡了一个便宜而已。”听了这话，韩归僧哈哈大笑!“你错了，小丁!”韩归僧道，“即算没有酥骨散，你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何出此言?”小丁道，“你就这么有把握?”
“兵法云，”韩归僧道，“多算胜，少算不胜。小丁，你狂妄的家伙!你以为只要找到我，你就能把我活活地吞吃了不成?你可知道我为了对付你，下了怎样的功夫?你看我刺妙心那一刀，可是地地道道‘吉光片羽’?”
原来这韩归僧是一个极为精细的人，他既然决意与小丁为敌，事先就充分研究了小丁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对小丁的刀法，更是十分仔细。每一次小丁与人决斗，他都会尽量到场，观察小丁如何对阵迎敌。他是一个勤奋的盗墓者，每一个在小丁面前倒下的敌人，都会被他从坟墓中偷偷地挖掘出来。他会在尸体强烈的腐臭气息中，认真地观察死者的每一处刀痕，从中揣摸小丁刀法的真意所在。所以，他对小丁刀法的深刻了解，远非常人所能想像!
“不错，”小丁道，“你那一刀也确实有点像模像样。你还有什么名堂?”
“当然有，”韩归僧续道，“小丁，长久以来，你是不是感到自己视力锐减，尤其是黄昏来临，光线幽暗之时，既使与你那伟大的梦中情人米兰擦肩而过，你也会茫然不觉?你的牙齿是不是时常莫明其妙地脱落?你的头发大概也掉得很厉害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小丁惊道，“我觉得我确实正在未老先衰……”
“哈哈，”韩归僧笑道，“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吗?”
“你……”小丁犹疑地望着韩归僧，“难道是你……”
“小丁，”韩归僧大笑道，“你手里现在除了那只半截子烟斗，是不是还捏着一把玉钩?哈哈，那恐怕就是你的救命稻草罢吧?你时刻梦想着，等你稍稍有点儿力气，你就会趁我不小心，给我以致命的一击?小丁，哈哈，你脸红了，你是不是给我说中了心事?”
小丁听得韩归僧这番话，心中悚然一惊!这真是天底下最最可怕的敌人!因为他对你的了解，远胜于你对自己的了解!
“那样可笑的小把戏，”韩归僧越发乐不可支，“你不是做不出来嘞，小丁!”
“你若是去知足坊赌场猜骰子，”小丁强自苦笑道，“倒是一等一的高手。”
“多谢!”韩归僧道，“你想没想过这根救命稻草是怎么到你手里的?你想没想过，这玉钩从前在施千手手中是温暖的，为何到了你手中却变得如此冰冷?”
听到这里，小丁心中充满惊惧之情!就连苦笑，也笑不出来了!
事实上这玉钩乃是韩归僧早就伏下的一个阴谋!他杀死施千手，料到小丁早晚必来寻仇，于是将玉钩在毒酒里浸煮多时，让其毒性渐渐侵入其中，然后再用巧计，将玉钩送还给施千手家人。他知道，这只玉钩迟早会送到小丁手中，那小丁与施千手情深谊重，对故人旧物必然时时把握，到那时，玉钩中的毒性就会一点点地渗入小丁体内!小丁身上发生的一切不正常症状：疲乏早衰，脱发掉牙，视力模糊，莫不由此而起!
“这就是玉钩的秘密。”韩归僧道，“小丁，你现在还能再嚣张么?”
韩归僧在黑暗中打了一个响指，“噗哧”一声，黄四娘已经打燃了火绒，点亮一根蜡烛，然后将它牢牢地粘在桌面上。
“小丁，”韩归僧笑道，“都说你是聪明人，你可知道，我此刻为什么又点烛了?”
“那是因为，”小丁硬着头皮道，“你知道我特别想抽一口旱烟。”
“错!”韩归僧道，“那是因为，我想看一看你脸上那仓皇失措的神色!”
但是，这一次韩归僧也错了!因为小丁脸上的神色，远未如韩归僧所想像的那样惊惶。小丁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被击败的人。他掏出那半截烟斗，费力地凑近烛火，沉静地吸了一口。
“小丁，”韩归僧道，“你将会比施千手死得更惨!”
小丁别一别嘴，喷出一股浓烟。他那不以为然的态度，让韩归僧感到有点恼火。
“小丁，”韩归僧道，“这一次我确确实实击败了你!你难道不承认?”
长时间的沉默。小丁静静地抽他的烟斗。韩归僧一点点吃着鲍螺饧角儿，一边吃一边揉着自己的大肚子，想像着怎样才能使小丁彻底屈服。黄四娘手持火绒，重又呆在烛光不能照及的暗处。除了摔碎盘子那一刻，她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叫声，此后她一直沉默不语，她那漆黑的小眼睛，却一刻也不停地转动着，把大厅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董妙心仍然躺在那里，以扭曲的痛苦姿势，躺在她最初死去的地方。
“咦，小丁，”韩归僧道，“怎么，你不敢答腔了?”
“呃，”小丁道，“什么都被你计算到了，我还有什么话说?”
“小丁，”韩归僧道，“我想看到你垂头丧气的样子。”
“恐怕你不能，”小丁道，“因为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乐观?”韩归僧笑道，“你现在如此狼狈，到底还有什么值得乐观?”
“当你说到玉钩时，”小丁道，“我的确吓了一跳，我以为你已经知道关于它的所有秘密，但是你并不知道。所以我很乐观。”
“算了吧，小丁!”韩归僧道，“那玩意还能有什么秘密?”
小丁继续抽他的旱烟。韩归僧感到很没趣，现在小丁是他猫爪下的一只死老鼠，他如果不将小丁好好地逗弄一下，便觉得心有不甘。然而小丁却偏偏不让他得逞!小丁只是望着躺在地上的妙心，她死去的姿态，使他感到很难过。
“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小丁道，“如果是这样，你可以找点事情去做。她躺在那里，你能不能在她身上盖床毛毯，让她稍稍舒服一点。”
“我不能，”韩归僧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我只想自己稍稍舒服一点。”
“她已经死了。”小丁道，“你不必跟一个死人过不去。”
“她既然已经死了，”韩归僧道，“你又怎么知道她舒不舒服?我就是喜欢她现在这样子，喜欢她那么悲惨地呆着，一会儿，我还喜欢把她身上的衣服稍稍撕破一点点，使那种先杀后奸的场面更逼真一些。等到她那可怜的老爸跑来一看，保管悲痛欲绝，然后痛痛快快地一刀把你戳穿，因为你这个淫贼不但杀了他亲亲的宝宝女，还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
“畜生!”小丁道，“我为那生养你的人感到羞耻!”
“小丁，”韩归僧笑起来，“像你这样的大侠，看到如花似玉的小宝宝死了，自然也怜香惜玉得很。哈哈，小丁!你可以试着求我发发善心，——不过我一定不会答应!”
“畜生!”小丁道，“难道你心中就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的怜悯?”
“我没有。”韩归僧道，“怜悯与强大的生命意志不能并存。”
“那么，”小丁道，“你心里到底有什么?”
“我没有。”韩归僧道，“我不信仰任何东西。”
“一个人心中若是空无，”小丁道，“他又会是什么?一头猪也会比他更能哼哼!”
“闭嘴!”韩归僧怔了一怔，咆哮起来，“闭上你的鸟嘴!小心我一刀杀了你!”
小丁惨淡地微笑了。在这漫长的一夜，他终于看到他面前这个以恐惧和黑暗自居的人，第一次失去了冷冷的自恃。小丁感到累了，心底那一片冷冷的死灰中，有一股力量正在慢慢地复苏。时间一点点逝去，他要好好地睡一觉，反正到时候，自会有人将他叫醒，什么好戏也不会错过，因为他是其中的主要角色之一。
小丁睡了，在黑暗中睡了，在对手暴怒的踱步声中睡了!小丁睡了，手里捏着那只冰冷的玉钩，再一次在梦中遇到了他的朋友施千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