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寂寂雪飘刀如风
四 寂寂雪飘刀如风
事实证明那忽如其来的金球,只是一次漫长攻击的序曲而已。在乌江渡客栈那个无眠的夜晚,满屋子刀剑暗器飞来飞去,无数杀手跳进跳出,——到后来,大家都不用跳进跳出了,因为客栈已经沦为彻底的废墟。然而幸运的是,小丁和乔不识,江竺君三人终于熬过了那疲惫不堪一夜。当天色重新放白,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付奇异的景象,因为地上的雪竟是黑的!他们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那所谓的黑雪,其实是由无数的暗器堆积而成的。
在那触目惊心的暗器的黑雪之上,躺着许多或死或伤的杀手,那些两腿还跑得动的早就脚底抹油,溜走了。此外,还有几匹马儿在风中嘶叫,因为它们的主人已经长眠不醒。三人各牵一匹好马,不顾一夜疲乏,翻身上马,向苏家园奔去。红楼七怪性格各异,大家常常是各抒己见,互不相让,苏师白却喜欢沉默不语,然而,他一旦说出话来,却往往极有份量。苏师白处世行事,算度深远,故而被朋友们戏称为“斩尽杀绝”。
苏家园位于好汉岭与金鸡岭的交界处,较为偏僻,离乌江渡约有半日行程。那苏师白虽然做了三省总捕头,却也不离开这祖居之地。三人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纵马前行。风雪之中大路泥泞难行,三人本拟午间抵达,却挨到将近黄昏才到。三人稍稍感到有点意外的是,这一路之上,竟然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并未遇到任何追杀之事。
“平静得有点异常,”小丁勒住缰绳道,“我反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管他祥与不祥,”乔不识道,“冷死了,先进去喝两杯暖暖身子再说!”
在黯然的天色中,苏家园门前已经挂起灯笼,那灯笼竟是白的!三人好生惊讶,难道……三人匆匆下马,向前轻叩大门,不一会儿,走出一个头戴白纱,身着黑衣的家仆来。
“出了什么事?”小丁道,“你家老爷呢?”
“老爷不在了。”那家仆跪下双膝道,“昨日我家老爷忽发恶疾,刚刚辞世。”
“胡说,”江竺君惊道,“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这等凑巧?”
“这个小的不知。”那家仆低声道,“小的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这事胡说八道。”
“我不信!”乔不识一脚踢开家仆,大步向前走去,“我不信!我要亲眼看看他!灵堂在哪里?”苏家园内果然是一派办丧事的景象,四周黑幕高挂,仆人们低着头来来往往,灵堂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那家仆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乔不识后面。小丁见那家仆虽作戚然之态,脸上甚至还有星零的泪痕,然而他的神情凶猛,动作也极剽悍,显见得是外家高手,不由得起了疑心。三人跟那家仆来到灵堂,只见一副高大的红漆棺材摆在大厅中央,棺材下面跪着一群男男女女浑身白素,显是苏家的亲友,他们或哭或叫,煞是热闹。
见到小丁等三人前来,那群伏在地上哭诉的人们,忽然纷纷转身。小丁正要说话,只听弓弦声和机簧声同时一响,数十几道寒光便暴雨般打了过来。小丁早有防备,不等弓弦响起,身法已展开。江竺君展动身形虽然稍迟,那些暗器却也没有一件能打到她。就在那时,跟在乔不识后面的家仆也已经动手!刀光一闪袭向乔不识后颈,然而奇怪的是,手里的刀并未砍下去,他自己反而四肢收缩,脸色发青倒将下去,像是突然中邪一般。原来乔不识后发先至,就在那人刀劈过来之际,抢先揪住并且卡啦一声扭断了他的脖子。
“奶奶的,”乔不识骂道,“就凭这点道行,也想暗算爷爷!”乔不识一掌拍开棺材大盖,要看个究竟。“小心,”小丁道,“乔兄,小心些!”乔不识却似没有听见,他心情急切,只见深深的棺材之中,平躺着一位红袍官人,眼睛上分别盖着一枚铜板,看那模样与苏师白倒也有几分相似。乔不识拂去那人眼睛上面的铜板,欲辩真伪,眼前却一阵迷茫,仿佛看见那死人的两只眼睛在朦朦胧胧中睁开了,嘲讽般地向他一笑。
“天呐,”乔不识忽觉眼睛一阵发黑!不由得高声叫道,“我中毒了!”
原来那是两只有毒的铜板!就在这时,棺材中的红袍人突然飞身而起,一柄五寸长短的小刀直刺乔不识的胸膛。小丁定睛看时,原来那假冒苏师白的,正是乌江渡逃走的唐宛儿,这个女人出手狠毒准确,快如闪电。小丁与江竺君虽然离得甚近,却也无可奈何。
小丁大吼一声,瘦削的身子就像标枪般飞出!唐宛儿却哈哈大笑,娇躯一闪,猛然扭转,整个身子竟借着那旋转之力,急箭般射出窗户。小丁的人尚在空中,棺材的底部就突然裂开,两柄银枪毒蛇般地刺向他的小腹!来势之迅疾凶险,若非身历其境,绝难想像!小丁顿时觉得冷如刀割,他身子猛然一沉,虽然避开那致命的袭击,肩头却被刺出一条三四寸长的伤口。小丁挥刀,他肩上在流血,刀锋也在流血!一切都发生在弹指之间!小丁虽杀死两名伏击者,那唐宛儿却也逃得远了,风中只传来她那零零碎碎的笑声。
“可惜!”唐宛儿笑道,“只杀得乔不识那头蛮牛!小丁,下次你决逃不出我的手掌!”
这个女人早算准他们三人会来到苏家园,算准乔不识如何开棺,小丁如何出击。每一个细节都在她计算之中,包括算准小丁会避开那致命的银枪!
“狗日的,”小丁道,“下次你也休想再全身而退!”
“下一次,”唐宛儿道,“无论你我都是第三次了,我要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惊鸿一击!”
“死婊子!”江竺君哭道,“我一定要杀了你为乔兄报仇!”
“呵呵,”唐宛儿道,“想不到你也会骂人。这是个坏毛病啊,大妈!”唐宛儿虽然远去,她得意的笑声却久久未散。风雪从撞破的窗户中吹进来,两行冰凉的泪水在江竺君脸上奔流。小丁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短刀还在乔不识的胸前晃动,黯然的黑血却早已在寒光中冷凝。乔不识终于没有躲过他生命中的第二十一次刺杀。
“走罢,”小丁撕下一块黑布,将乔不识裹好,“咱们且先将乔兄安顿好,再做计较。”
小丁背着乔不识,与泪水婆娑的江竺君走出阴森的苏家园。那时雪下得大了,光线已经完全收敛,两人骑了马在雪地里走,举目间只有鹅毛般的冰凉雪片漫天飞舞。
“小丁,”江竺君抽抽噎噎地道,“乔兄这样的好人,为什么也会死?”
“我不知道。”小丁道,“这狗日的江湖!就是容不得一个好人!”那时候,小丁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在我们伟大而黑暗的江湖,人们漫长的一生,永远是一个逐渐丧失的过程,所有的一切,所有那些值得珍藏的东西:繁花似锦的岁月,美梦中的挚爱和温暖的手足情谊,都将无一例外地消耗殆尽,到最后只余下一堆时间的灰烬!
两人精神恍惚,情绪低落,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眼前出现一座破旧的古庙,他们才回过神来。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偏离了大道,来到一座僻静的破庙前。一扇大门已经倒垂下来,风起处,无数的蛛网起伏飘荡,显然已经久无人居。两人借着若隐若明的火绒,抬头细看时,依稀可以见到“关帝庙”三个斑驳的大字。
“竺君,”小丁道,“这岂不是天意!”原来那乔不识平生最敬重的,就是义薄云天的关二爷,想不到两人信马由缰,竟然来到了一座关帝庙前。
“不错,”江竺君道,“乔兄仙去,在此处留骨确是再妥当不过了。”说着,两行热泪又禁不住流了下来。二人下马,就在关帝庙前侧的一片空地上掘土为墓。雪地里泥土又硬又紧,两人以刀为锄,不多时便刨出一个大坑来,将乔不识深埋其中。
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四周静寂无人,只听得见风雪之声。两人在破庙内捡一处背风的干净之所,架起一堆火,一边吃些冷热之物,一边烘烤身上衣裳。两人在风雪之中行了一天,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本是又冷又饥,只是因为朋友新丧,悲痛感伤,一时忘记了劳累而已。此时松下一口气来,在火边一烤,吃了点东西,顿时就显出疲乏来。那江竺君到底还是个女孩子,一边吃东西一边就打起瞌睡来,只一会儿,便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
小丁也十分疲倦,然而却有无数的形象在他脑子里乱哄哄地蹦来蹦去,怎么也无法入睡。捱了一会儿,小丁离开火堆,起身向门外走去,希望无边的寒冷,能让他把那些纷乱的形象理出一个头绪来。乔不识就在那里,在又冷又湿的土堆下面。然而他说过的话,犹然还在小丁耳边回响。然而自昨夜以来,他一直忙忙碌碌,无暇思考。现在是时候了,该把所有事件放在一起,好好想一想了!
最早的一件事,小丁与赵九决斗前,有人在酒中下毒。下毒的,有可能是红楼七怪中任何一位,其目的显然是为了使赵九在决斗中战胜小丁。下毒人不明。
第二件事,齐天乐与万金吾决斗于柳树林,当时在场的人有乔不识,长啸和尚和苏师白,决斗结束后赵琼才到场。两人决斗的原因不明。乔不识和赵琼都证明,被杀死的是万金吾。齐天乐从此避开所有的人,连他最心爱的女人江竺君也不例外。
第三件事,长啸和尚被杀,被杀原因不明,杀人者用的是“无钱买刀”,乔不识据此推测说万金吾还活着。如果是,万金吾为何要杀长啸和尚?不过这种推测显然与第二件事矛盾。如果第二件事确定无疑,乔不识的推测显然无法成立,那么还有一种可能的解释便是,杀死长啸和尚的并非万金吾,而是别人假冒的。那么假冒万金吾的人用意何在?反之,若是第三件事成立,那么第二件便一定不成立,万金吾必定没有死,这种可能存在么?
想到这里,小丁不由得热血沸腾!这种可能存在么?若是万金吾没有死?那么万金吾现在何方?为何这么多年根本没有这个人的消息?若是万金吾没有死,那死去的又是谁?齐天乐为何要避开所有人,甚至包括江竺君?小丁想到这里,恨不得把乔不识从地下唤醒,再仔细问一问当时情况!还有那个老赌鬼赵琼!他们是如何证明万金吾已经死了的?……微暗的松明,……幽深的柳林……暗器,……乔不识是惟一曾经离开过现场的人!不错!那个惟一离开过现场的人!证明万金吾已经死去的,竟是那个惟一离开过现场的人!
想到这里小丁禁不住浑身颤抖,觉得整个心房马上就要爆裂开来!他下意识地拔出刀来,不知不觉地走入雪地挥动起来!可是,若是万金吾没有死?那么他是如何躲过齐天乐雪龙珠致命一击的?乔不识明明看见齐天乐已经将他击中了啊!啊,脑子乱了,他再也想不下去了!是的,他再也没法想下去了!他的心就像在滚沸的油中浸泡一般,没法再想!
但是他必须再想下去!必须!小丁极力自制,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感到雪一点点地沁入自己的肺腑,慢慢地想下去。
第四件事,乔不识受到追杀,也终于被杀。为什么有人想杀乔不识?为什么所有与乔不识接触或者将在接触的人,都会被追杀?乔不识要约集所有见过“无钱买刀”这一招的人,因为他们中的一个很可能就是假冒万金吾的人,如果万金吾确实已经死了的话——不,不能这样说,既使万金吾没有死,别人就不能假冒他么?!不过,假冒的目的又何在?
想到这里,小丁再一次激动起来!手中的刀也禁不住挥得快了起来!
第五件事,苏师白死了!苏师白真的死了吗?一个个都死去了,好像是命中注定的劫数一样!……所有这一切,是互不相干还是有着难以说清的关联?假设它们关联,说得过去吗?毕竟,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同样的一群人中间啊!毕竟……
小丁正想得入神,忽听得江竺君在短檐下叫他。原来小丁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在雪地里思索了很久,那火堆因为无人看管,渐渐地弱了。江竺君睡梦中被一阵寒意侵扰,顿时醒转,见小丁已然不在,又听得外面刀声呼啸,以为有人来袭,与小丁交上手了,吃了一惊便奔将出来。却见小丁独自在雪地里,时而喃喃自语运刀如风,时而又驻刀而立,任那漫天的雪花落满全身,时而又激动起来,大喊大叫,如同中了魔症一般。
“小丁!”江竺君叫道,“你会把自己冷着的!”
“不妨事。”小丁淡然一笑道,“我睡不觉,到这里陪一陪乔兄。刚才我把发生的事情都放在一起想了想,稍稍有了一点头绪,不过还是有许多地方想不明白。”
“是么?都说与我听听,”江竺君道,“快进来烤烤火罢,冷得很!”
二人回到火边,添进干柴将火堆重又烧旺。小丁本欲将自己刚才所推想的东西,尽数说与江竺君知道,然而此时在火光下,他见到江竺君那憔悴的容颜,话到嘴边,又改变了主意。一则因为他所推想的许多事实,并未得到最后证实,二则因为他推想的东西若是不幸言中,那么事实真相之残忍,对江竺君来说,必然是一个无法承受的打击!
“说呀,小丁,”江竺君道,“你怎么不说了?”
“竺君,”小丁叹道,“我刚才以为我想明白了,如今让这火一烤,我却发现脑子里其实一片含糊,什么也没有想明白。唉,这些事情也确是太过……太过……”
“不会罢,”江竺君勉强笑道,“你是不愿意对我说罢?”
“怎么会,”小丁道,“我若是想明白了,不跟你说,难道还能跟别的人说不成?”
见小丁的语气异常诚恳,江竺君也就放下疑心。在我们伟大而黑暗的江湖,你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在很多时候你若是真心为一个人着想,真心对一个人好,你要做的仅仅是对其隐瞒真相。反之,即便你确是怀有一腔好意,却没有用心体谅,心不在焉地将真实显露,反而会把事情弄糟。一个人能把谎言说得诚恳,那是因为他的心是诚恳的。
“我的脑子也很乱,”江竺君道,“乔兄死了,苏师白也死了,这是为什么啊!……现在我们去集芳古园……只是他一向都不肯见人……只是,就算他呆在集芳古园闭门不出,只怕也要遭算计呢……你说,怎么样他才肯见我们?”
“这个么,”小丁皱皱眉头道,“我倒是想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江竺君道,“快说来听听!”
“我先不让他知道,”小丁道,“偷偷地从狗洞爬进去,等到见面之后,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都要把他弄到这里来……”
“怎么,”江竺君微笑道,“你要从狗洞里爬进去?你要把他弄到这里来?”
“我是说真的。”小丁道,“竺君,你先呆在这里,看我怎么把他弄过来。他要是不乐意,我用绳子也要把他绑过来,到时候你可别心疼。”
“我才不心疼呢,”江竺君笑道,“只是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我也想钻钻狗洞啊!”
“那可不行,”小丁道,“怎么能让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去钻狗洞呢!”
“还女孩子呢,你酸不酸啊!”江竺君难得地展颜一笑,“都老太婆了!”然而那笑容只是昙花一现,倾刻间,她脸上的神色重又变得黯然起来。小丁心中一阵酸楚,曾几何时她是一个多么快乐,单纯的女孩子啊!他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感伤,解释为什么不让江竺君同去集芳古园的原因:一则,如今他们正受人追杀,若两人同去,目标比较大,不如小丁一人方便;二则乔不识新丧,按咱们江湖故老相传的规矩,得有人为其守丧三日。
“你在这里陪陪乔兄,”小丁道,“明日我便去集芳古园。三日之内,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必回来。”
“也好,”江竺君叹道,“如此也好。”小丁此时已经拿定主意,知道明天将如何去做。在经过一阵紧张的思索之后,他觉得十分疲惫,一阵比一阵浓的睡意涌将上来,他呵欠连天,眼皮沉重,不一会儿便沉沉地睡去了。那时庙外风声呼啸,有如狼嚎,寒风从外面漏进来,火焰摇动,星花骤然腾起。朦胧中,小丁看见江竺君兀自望着摇曳的火堆出神,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已在梦中,他只知道他又看见了乔不识,一边大声说话,一边往火堆添干柴,……他还看见了梦红楼的其他兄弟,他看见忧心忡忡,犹豫不决坐在禅房里敲木鱼的长啸和尚,看见脸色苍白,须发脱落,思虑过多的三省总捕头苏师白……
……他还看见集芳古园的齐天乐,他向前撩起了那张脸上的厚厚黑纱,他大吃了一惊,尽管他心里早有准备,他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因为他看见了另一张脸,因为那是万金吾的脸,一张浮肿,虚无,没有重量,没有确定形状的脸,在天地间不断地弥漫开来——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一张脸,而是幽暗中的柳林……是藏在黑暗深处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