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何不杀我
三.何不杀我
小丁扭头看时,那说话的竟是赵琼。
“那边可是有著禅师?”赵琼道,“你家姑娘确实在这里,她让你一个人进来。”
“你什么意思?”小丁听赵琼如此说,吃了一惊,“她叫这秃驴过来?”
“她坚持这么做,”赵琼道,“我也不知她是何意。喂,秃驴!你是怕了么,你家姑娘说这件事与小丁无关。你不是想见她么,怎么不敢过来?”
有著禅师迟疑了一会儿,便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金刀,缓缓地走了过来。小丁见他一个人过来,便不怕他,只是奇怪为什么怜儿要见他。
那有著禅师走进世子墓,怜儿已经在草垫上坐起。
“有著,”怜儿道,“你派头蛮大呀,你带这么一大批人来,是想让我不得安宁么?”
“老奴不敢,”有著禅师扑通跪倒在地,“小姐,呀!你身上的伤……”
“多嘴。”怜儿道,“小心割了你的舌头!”
“是!”有著禅师道,“昨晚有人在左军胡同看见这个小丁,他……他,他与小姐在一起,我就马上赶过来了,小姐!我已经派人禀报六叔了,马上迎你回去。”
“谁叫你多事的?”怜儿道,“我想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
“老奴该死!”有著禅师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只是这些天来,大伙儿找你找得好苦……你若不回去,六叔怪罪下来,老奴我难以担当。我已经准备好大轿,专候小姐……”
有著禅师这个自高自大的家伙,他见了怜儿竟然如此卑恭屈膝,不由让小丁大感意外。看来这怜儿确实非同小可,难怪她脾气如此古怪!不过,既然她来头如此之大,怎么还有人敢杀她呢?那又是些什么人?再看那有著禅师,他的样子虽极是恭敬,骨子里却似乎对怜儿不以为然,似是背后另有后台可依。他的后台难道就是那个六叔?
“大胆!”怜儿喝道,“滚出去!还轮不到你对我指三道四!”
“老奴得罪了,”有著禅师道,“小姐……”有著禅师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一个小喽罗跑进来,禀报道,“百足帮来了!”那时节世子墓外喊声大振,漫山遍野的都是火把,一层又一层,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人!不知道那百足帮为什么也要来凑凑热闹。
“喂——小丁,”怜儿道,“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
“为什么?”小丁道,“你不有的是人侍候么?”
“情况紧急,”有著禅师急道,“小姐有话且容日后慢慢叙说,赶快走罢!”怜儿望了小丁一眼,那神态竟是对小丁有了依恋之情。小丁胸中涌出莫明其妙的感情,想要说点什么,却哪里说得出来?那时早有一辆大轿停在墓外,几个丫环将怜儿扶进轿中。那有著禅师不愿小丁跟着,但见怜儿坚持,也只得作罢。小丁与有著禅师护着大轿,一行人离开了世子墓,朝左军胡同方向匆匆而行。
两帮人马已经乒乒乓乓地干了起来。一彪人马挡住大轿的去路,当先一人手执方天画戟,正是百足帮的帮主麻叔谋!这麻叔谋与有著禅师是老对头,两人见了,也不答话,刹那间便斗了起来!这两人的兵器一长一短,各有顾忌,两人的功夫也是半斤八两,一时间难分胜负。手下喽罗也都捉对厮杀,大轿想要走时,却哪里还走得动?
小丁与赵琼拔刀在手,护在大轿旁,谁若靠近,他们就劈掉谁的脑袋。
也不知斗了多久,忽然间人群发出一声呐喊,纷纷散开,那有著禅师和麻叔谋也都各自撤开了。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人从天而降,身姿飘渺,显得极其美妙,其轻功之高妙实是世所罕见。等那白衣人在地上落定,麻叔谋及百足帮人等早已匍匐在地。
“主人,”麻叔谋道,“小人无能,请主人降罪!”
白衣人微微一笑,也不理他,顾自往大轿这边走来。小丁觉得一疼,原来怜儿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深深嵌进他皮肉之中。不知何时,怜儿的脸已变得苍白,盯着那个白衣人,浑身发抖,神态十分可怖。那时夜风吹来,虽是炎夏,竟也有了丝丝凉意。
“孟小怜!”那白衣人叫道,“是你在轿中么?”一股眼泪从怜儿眼中奔涌出来,那一瞬间,她的神态又绝望,又无助。
“湾头见小怜,请上琵琶弦。”白衣人道,“破得春风恨,今朝值几钱?小怜,怎么不理我了?难道天下女人都是这样反脸无人的么?”
“杀了他!”怜儿抑制不住地喊道,“杀!杀了他!”可是,却无一人敢走近那白衣人,就连有著禅师也不例外,有著禅师倒提着金刀,面露畏惧之色。那白衣人一步步走近大轿,如若无人之境。
“孟小怜,” 那白衣人哈哈笑道,“我听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你难道对我真的这般无情无义么?我对你可是真心的啊!”小丁惊奇地看着这两人。那白衣人谈吐虽文雅,语中却多含讥讽之意,看他叫怜儿叫得那样亲热,似乎二人非常地熟悉。怜儿却为何那样恨他?怜儿叫做孟小怜?孟小怜?难道她就是……
“你这魔鬼,”怜儿道,“难道你害我还不够么?”
“还不够。”白衣人笑道,“在我们一起所度过的美好时光中,我虽然骗你,打你,骂你,将你折磨得死去活来,让你全无人样,可是这在我看来,也还远远不够,不够得很呐!”
“含金,”怜儿道,“你为何要这样对我?难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么?”
“你没有,”这个叫含金的白衣人道,“我接近你,是为了你家孟老头那部《十离》刀谱而已!你以为我是看上了你么?我只不过是利用利用你罢了。” 想不到孟小怜竟然就是七焚斋孟临安的千金!小丁起初听含金称她孟小怜,心中便怀疑她与孟临安有关,若非是孟临安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让有著禅师这样土霸王那等恭敬?
近来孟临安病倒,江湖谣传四起,其中之一是认为他丢失了《十离》刀谱,气出病来的。但是大多数人,包括小丁在内,都认为这只不过是无稽之谈,因为七焚斋就是七焚斋,七焚斋的刀谱只存在于孟临安的头脑之中!他功夫奇高,难道有人逼他将刀谱写出不成?想从孟临安手中得到刀谱,岂非比登天还难!然而从这含金嘴里听来,那《十离》刀谱丢失之事,却是真的,真不知他是如何盗窃得的?
“原来如此,”怜儿道,“含金,你真卑鄙!”
“你大约很想知道,”含金笑道,“我是如何从你爹爹手中,把刀谱盗出来的么?”
“含金!”怜儿咬牙切齿道,“我确实想知道得很!”
“孟小怜,”含金笑道,“还记得我送你的那副水晶象棋,你又是如何肯跟我一起离开七焚斋的么?”原来孟临安为人极精明,平常之人极难接近,但一个人总是有自己的弱点的,孟临安的弱点就是酷爱象棋,当然他只与女儿孟小怜一个人下。这含金就送给孟小怜一副水晶象棋,乃是宋朝皇帝赵构的御用之物,通身晶莹剔透,嵌有稀世的红绿玉石。孟小怜得了这副象棋,喜之不禁,自然会拿去与其父亲下,孟临安对这副象棋也颇喜好,又兼之是女儿带来的东西,便不曾戒备。
含金的秘密却正在这副水晶象棋之中,他在棋子上涂有一层极薄的药水,手指沾在上面,就会慢慢中毒。中毒之后孟临安便会感到记忆力在慢慢下降。作为谨慎的人,孟临安就会不由自主地把脑子里最重要的东西,秘密地写下来。显然,这些秘密中必定包含《十离》刀谱!那么含金要做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他慢慢探到藏谱之所,然后把它盗出来。
赵琼一声长叹,他想不到那孟临安所得的病,竟是记忆力衰退之症!
“为何我却没有中毒?”怜儿道,“难道我不是和父亲一同在下棋吗?”
“还记得我们在一起,”含金道,“我常常爱点的那炉紫云英薰香么?薰香中含有八八六十四种异草,那就是解药。孟老头那里有么!”
“你骗我也就罢了,”怜儿泪水盈眶道,“为何却要百般折磨我羞辱我?!”
尽管那孟临安记忆力减退,功夫却没有减退,因此含金离开七焚斋时,为了保险起见,对孟小怜说他知道一个人,能够治好这种失忆症。表面是为了让她父亲早日恢复记忆,其实是拿她做一个人质而已!等到他离了七焚斋,便点中她的穴道,让她服下毒药,将她卖进行春院。怜儿性子十分刚烈,自然不肯就范,惹得那些老鸨龟头心头火起,便对她下了狠手,一顿乱打之后,又是一顿乱刀,然后装在木箱里扔出墙外,碰巧被小丁撞上!
“孟小怜,”那白衣人道,“你清白无辜,但是这些罪你却不得受。”
“狗东西!什么话!”小丁听到此处,不由得大怒道,“你打她骂她点她穴道,让她服毒,还将她卖进行春院,难道她有那么大的罪孽么?你若恨她,为何不一刀杀了她?”
“你就是左军胡同的小丁么?”含金道,“你是什么东西!就凭你这样的小混混,也有资格说我么?我要不要脸,你管得着么?”
“我虽不算东西,”小丁道,“但是江湖虽大,却大不过一个理字!”
“江湖有理么?”含金道,“好,很好!难得江湖也有人对理有兴趣,真是有趣得肉麻!好,很好,今天我就耐着性子和你们摆一摆这个理字!孟小怜,你家里那个孟老头有个朋友,名叫司空雪桃的,在他所著《落魂废弦录》中,第二卷专事品评天下刀谱,在他看来,武林中刀谱虽多,若论惊险离奇,雄见超卓为天下第一的刀谱,当属……”
“你说的,”小丁道,“可是北宫长吉的《十离》刀谱?”
“不错,”含金点头道,“我所说的正是此事……” 含金的脸上露出悠然神往的模样。小丁虽然极不喜欢含金,却对他所说的事情颇感兴趣。关于《十离》刀谱的传说小丁听了已经不知有多少次,然而每次听来,都如初听一般,无法按捺心中的激越之情。在小丁看来,北宫长吉无疑是古往今来,最值得钦佩的刀手之一。
“那刀谱如此神奇,”含金续道,“想把它搞到手的大有人在。”不过刀谱的传人北宫盈,却是武林少有的顶尖高手,为人精细,从未有人从他手中全身而退。“然而三十年前,”含金恨恨道,“却有一个最最了不起的年轻人,潜入北宫家……”那人成功地骗得北宫盈的信任,接近了《十离》刀谱,然而他却不将那谱就此盗走,而是将刀谱牢牢记住之后,在原有的刀谱上抹上一层毒粉。那是一种奇妙的毒粉,当北宫盈重新阅读刀谱时,他惊奇地发现那刀谱在清风中,迅速地不可逆转地化为了粉齑,与此同时北宫盈亦中毒身亡。刀谱本是北宫世家不传之秘,就连北宫盈的嫡系子侄也只能修习一二,只有那立为掌门人的,才能完全修习。所以当刀谱被毁,北宫盈辞世,整个北宫世家能够把刀谱内容记全的,竟无一人!
“你所说的那人,”怜儿道,“莫非就是我爹爹孟临安么?”
“你可真聪明!”含金道,“不是他,难道还有别人比他狠毒?”关于孟临安盗谱之事,江湖上已经广为传说。但是那含金说到这段公案时咬牙切齿之状,让各人均不由自主地胆战心惊。孟临安为人城府极深,他自得了《十离》刀谱,却不宣扬。十年修习,直到他在栖息山之巅挑战姚依亭,这个天大的秘密才逐渐为人所知。错刀锋利,刀谱神异,两者相铺相成,互为光大,七焚斋从此称霸武林。北宫世家却因为失了刀谱,从此不振。
“孟小怜,”含金道,“江湖上都知道你爹爹盗了刀谱,可是对他如何盗的,却并不详知,你道这是为何?这件事乃是北宫世家的一件大丑事,虽然吃了大亏,却也不愿意四处宣扬,至于你那了不起的爹爹么,他也没有什么好宣扬的。”
“为何?”怜儿道,“难道他……”
“你那好爹爹没跟你说么?”含金道,“我可是跟他老人家学的呀,一招一式不敢走样!只不过时间隔了三十年而已!” 原来那孟临安年轻时玉树迎风,一表人才,费尽心机地接近北宫盈的女儿北宫璎璎,赢得她的好感。武林中相互盗习刀谱的事情,可谓见怪不怪。孟临安利用北宫璎璎盗取刀谱,本应感到愧疚才是,当北宫璎璎得知此事,要与孟临安理论时,孟临安竟将她百般折磨,卖到妓院里去了,这是北宫世家的奇耻大辱!
“胡说,”怜儿道,“你胡说,我爹爹绝不是那样的人!——你,你到底是谁?!”
“孟小怜,”含金道,“含金不过是我的化名,我的真名叫作北宫损!”
“北宫损?”怜儿道,“你就是北宫世家的第四代传人北宫损?”
“不错,”北宫损道,“我就是为姑姑到你孟家收账的北宫损!孟小怜,我是对不起你!可是谁对得起我那可怜的璎璎姑姑?她当初岂不也是花一般的年华?她哪点对不起孟临安,就算为了刀谱,他也不该害得她那般痛苦。如今我姑姑已经须发皆白,成了疯子,好不可怜!你要到我们北宫世家去看看她么?孟小怜,你想不想去?”
原来如此!原来这北宫损行事虽然毒辣,却也不是无缘无故。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一报还一报罢了。众人听到此处,不由得都是又惊又叹!
“小丁,”北宫损道,“我这番道理说得可通?”
“孟临安这样行事,”小丁道,“确是不要脸得很。只是怨有头,债有主,你若是好汉,便当去找孟临安,一刀一枪对决生死!这般以恶易恶,却也不是光明磊落的勾当!”
“好笑!”北宫损道,“你这话,简直如同放屁一般!那孟老贼武功奇高,难道我想送死不成?父债子还,理所应当!我就是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那老贼尝尝痛苦的滋味!”
“说起来,”小丁道,“你的仇也算报了。你此来,莫非是后悔没有斩尽杀绝不成?”
“我才舍不得杀她呢!”北宫损道,“哈哈,孟小怜,我舍得杀你么?我要让你长命百岁,让你永远沉浸在孟老头的滔天罪恶中,生不如死!”
怜儿此时心乱如麻,她本是满腔怒火,恨透了北宫损,不明白他为何要那般对待自己。想不到这一切的源起,却是自己一生中最敬佩的,最了不起的爹爹!
“我此来,”北宫损道,“是因为我做了一件错事!一件大错特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