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高鹤就开着帕萨特去宾馆接她。
她终于要见到父母了,这八年间,除了和父母通话,除了给父母打钱,用连篇的谎话蒙骗父母,她连父母的音容笑貌都记不全了。逢年过节,母亲给她打电话,说今年可该回来了吧!她就会泪流满面。近两年,母亲总是在电话中说你回来一趟吧,看看家里盖好的楼房,你为这个家出了大力,也应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了,不中了家里给你物色个对象,再等等黄花菜都凉了。她听母亲这么唠叨着,极力的想象着电话那头唠叨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子,母亲的影子变得模糊不清,只有电话中千里之外,母亲那沉郁不安的声音格外的清晰,
这一切恍若一梦,她没有带大包小包的东西,一只女式小包和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给侄儿买的礼品,那也就一点点糖果,她没给父母买任何东西。就要钻进帕萨特的时候,极力地扭头去看,自己也不知道要看什么,这个她住了几天的小宾馆和这座县城,并不是她留恋的所在。她在离开那个南方城市时也没这样,仿佛一腔豪情,仿佛终于迎来了八年抗战的胜利。现在,她头脑里一片茫然,空空荡荡,也许是昨晚喝多了红酒的缘故,也许什么也不是,只是就要进家了,离开了八年的那个家,父母是什么样子,那个家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那个月光如水的月夜,她极力不去想象……
昨晚,是高鹤把她送回宾馆的,后来的白酒都把她灌醉了,醉是醉了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她没让高鹤过多的纠缠她,她心中的秘密只字未露,那是她固守的任何人也无法攻破的阵地。高鹤赖在她房间里不走,他极力地照顾她,像她是久别归来的妻子,像她在外面出差刚刚到家,他像是这个家的男主妇。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陈二妮看在眼里,陈二妮看出来了,他在那个有着县长父亲的妻子面前并没有什么地位。陈二妮赶他走,说好了明早来接她就可以了,他舍不得走,他看着她一脸的醉红,一直想上前拥抱她,她再也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了,即使她在酒醉中。高鹤离开她时,心中充满了酸楚,他说让我亲你一下吧!她并没有反对,她想,亲一下就让他亲一下吧,现在的男人都是这么个鬼孙样子,见了比自己老婆漂亮的女人,腿肚子早就转筋了,满脑子的男盗女娼。她把半边脸趋过去,“嗯”了一声,而那半边脸被她的一只手遮着,她的上身向前倾去,下身却远离了他站的位置,即使高鹤要趁机搂抱她,她也能顺势逃脱。高鹤强压着欲火朝她趋过来的半张脸上了亲了一下,不急,也不慢,挺温柔的,他要在这一吻中显现他的男士风度。她心动了一下,她怎么能不心动呢!这是八年来她受到的最动情的一吻。八年中她被无数个男人亲吻过,从牙缝到脚指头,那哪里是亲吻分明是在啃,像饿狗在啃带了肉的骨头。刹那间,她真想把高鹤留下来,只是这种冲动在心里迟了半拍。她的理智告诉她,这是一个不能操之过急的男人,八年的时间不是太长,也绝不太短,什么样的人都在变,况且他在官场,看来官场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他已经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
她还是说你走吧!记着明天早一点来接我。说得有点深沉,有点动情。
高鹤带着一腔欲火离开了宾馆,陈二妮苦涩地笑了笑。她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正愁瞌睡没枕头呢枕头来了,明天回家,看来她的事业就在家乡,她离不开她的家乡呀。
回家的路不再是那种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土路,县乡道都铺上了柏油,小车急驰在柏油路上,路边成排的杨树向后飞去。高鹤问她,有几年没回家了。她说八年。答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像八年二字一下子扒开了她极力要窖藏起来的秘密。高鹤也只“嗯”了一声,他仿佛洞悉了她的内心。他问你给家里打过电话没有?她说她要给家里一个惊喜。他说八年没回家了,家里肯定很惊喜。这时候,她发现这个男人很是不简单的,从昨晚见面到现在,他基本上断定她这些年在干什么了,既然心知肚明又不去捅破,还是尽量打迷糊眼的好!
车窗外是一家家极近相似的楼房,看不出特色来,地里的玉米青着棒子头顶上的红缨子一闪而过,便有了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表面看来她非常的悠闲,手机伸出车窗不停地拍照,嘴上还大叫着这变化也太快了吧!简直就不认识了,这是俺村的路吗?然而,她的内心却又像惊涛骇浪一般。她在不停地思索着见到父母的第一句话该怎么说,见到乡亲们该怎么应酬,让高鹤用车送她是不是个错误。这一系列的问题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地反复地出现,脑子都有想痛了,她把手机砸在脑门上,脸上呈现出懊悔。高鹤当然看到了这一点,他把车子开得十分平稳,几次想问她你这是怎么了,都没有开口。小车在路上跑的有些时间了,穿过了一个乡镇向东又过了两座桥,桥她还能得认出来,还是那种八年前她记忆中的样子,只是这桥突然变窄了,变老了,变得有些不堪重负。她觉得是不是有点跑过了,就让高鹤把车停下来,她要去问问路,高鹤把车缓缓地停在路边,高鹤不让她下车,让她在车里呆着,自己下了车,见路边葡萄地边有个老头,他掏了一支烟给了老头,老头看了看烟上的牌子,没抽,夹到耳朵上了。老头给他详细的说了路,果然是跑过了,只是过得还不太远。他们又掉头拐了回去,按老头说的,从路边有一排打花生的机器对面朝左拐,下了路不隔村就到了。
高鹤拐过弯把车子开进土路,她就看到了自己家的村子,甚至看到了自己家的大门。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她的家就住在村子的边上,门楼还是原来的门楼,并没有多大的改观,只是院内的低瓦屋改建成了两屋普通的楼房。她在车里一直在盯着自家院门看,小车停在家门口了,也没见院里走出一个人,她心中一直忐忑不安,钻下车的时候她眼睛的余光却了见了胡老拽,她在她心里骂了一句这老东西还没死,就抬着双眼,挺起胸脯,用一种高傲且自信的姿态下得车去。这时候,她还远远地看到了从田野慢吞吞跑回来的那只老黑狗,虽然它是胡老拽的狗,她还是不无感激地看了它一眼,它要是向她跑过来,她一定要弯腰抱一下它的。胡老拽这个狗东西不显老老黑狗却显老了,她看到了老黑狗蹒跚的步子和拱拱的腰脊。然而,老黑狗向胡拽走去,它混沌的两眼望了望陈二妮,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然后低下头,像不认识她似的,偎在了胡老拽身边。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全部是用眼光交流的,高鹤并没有看出这其中的端倪,陈二妮便去敲自己家的大门了。
大门咿呀开启后,便有吃惊和欢快的叫喊声。
是她的侄儿在叫。
父亲和母亲迎出来时有点吃惊,但父亲的脸旋即就堆上了欢喜,上前接着了女儿手中的东西。父亲也不显老,还是那样的健壮和快乐,父亲像个天生的乐观派,他哈哈地笑着说,我说嘛今天一大早这树上的喜鹊咋喳喳地叫个不停,半年把我的宝贝女儿送回来了。父亲把话说得轻松又快活,真是个可爱的父亲。
陈二妮一下子就把堵在腔子眼里的焦灼、顾虑全部噎回肚里了。
高鹤把陈二妮留下就走了,陈二妮挽留了一下没能挽留着。
八年未见的女儿像突然从天而降,陈二妮的母亲自然是喜不自禁,她拉着陈二妮的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像自己在做梦似的,直觉得面前的女儿是不是真的,女儿长大了长得更成熟漂亮了,她双眼蓄满了泪,突然她朝女儿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你个死妮子跑出去八年不见个影信儿,让妈急不急?!陈二妮一下子抱着了妈,她眼眶里更是蓄满了泪,所有的辛酸和苦楚就要从眼眶里喷射而出,但她不能让泪喷出来,在爹和侄儿还没看见时她就把泪擦掉了,那双眼却是红的。
父亲乐呵呵地看着这对母女。
说,好了好了,二妮这不是回来了嘛,八年抗战时,那日子多难过,不是都过来了,虽说这八年没见面了,那不是还经常通话吗!
二妮妈说他,你知道个屁!别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