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西施乳(4)

 
爱吃西施乳(4)
2015-06-11 16:00:50 /故事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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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远桥当初认识王梅其实很偶然。十几年前,他还是蓝城主管文化教育工作的副市长,春节回故乡灞县省亲,灞县属于蓝城的郊县,离蓝城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回去后几个中学同学在酒馆里热聚了一番后觉得意犹未尽,非要拉他去歌厅唱歌,他碍于情面,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敷衍。同学间是不能摆市长架子的,这些同学一见面还是当年的德性,尤其喜欢拿他和同桌孙小杰那点糗事当下酒菜,全然不顾他和孙小杰的尴尬。

也难怪,四十几号人,就他和孙小杰考上了大学,其他人最好的才读个大专,虽说同学们在灞县也算有头有脸,但与他和孙小杰相比,还是有差距,他是蓝城的副市长,孙小杰在蓝城师专当历史系主任,两个出人头地的同学自然就是露头椽子出头鸟,大伙不拿他俩开涮就对不住他们了。

去的那家歌厅是量贩式自助歌厅,没有小姐陪唱,这是他之所以答应去歌厅的条件,作为副市长,他不想涉足异性陪侍的场所,以免影响自己的仕途。请客的人是大桩,县公安局治安大队的民警,安排洗冼唱唱是家常便饭。

大桩是郑远桥在灞县的死党,郑远桥一回来,大桩就成了他的专职秘书,郑远桥知道大桩除了好饮几杯外,没有敲诈勒索祸害百姓的恶习,对他就比较信任。那天,一身白衣白裙的王梅进了他们的包房,为大伙点歌服务。郑远桥开始没有注意王梅,他点了一首歌,是越剧《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平心而论,郑远桥唱越剧并不拿手,他看到同学都唱流行歌曲,就想来个花样,剑走偏锋,免得落人流行歌曲的俗套。

他点这首歌时,王梅怪怪地看了他一眼。郑远桥随着乐曲唱起时,包房里安静异常,同学们都静静地听他唱,连一直在张罗着喝啤酒的大桩也端着杯子停在那里,他们了解郑远桥的底细,了解他走过的每一步,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会唱这种南方的越剧。歌毕,大伙热烈鼓掌,负责点歌的王梅也面呈微笑跟着鼓掌。大桩放下酒杯问:远桥啥时候学的这一手?深藏不露啊!郑远桥谦虚地摆摆手,道:瞎唱,跟电视学的。大桩这一问,问到了郑远桥的软肋上,其实,郑远桥唱越剧是跟孙小杰学的,孙小杰是杭州人,喜欢唱越剧,但这一点中学同学毫不知情,孙小杰在大学时才显露这一特长,两人暑期在一起时,孙小杰教了郑远桥两个剧目中的一些唱段,一个剧目是《红楼梦》,另一个是《西施断缆》。

孙小杰是个柔情似水的江南女子,在中学时就崇拜李清照,喜欢古典诗词,这一爱好与喜欢历史的郑远桥自然就多了些共同的话题。更让郑远桥刮目相看的是,孙小杰喜欢篆刻,在石头上刻的篆书他一个也识不来。孙小杰是初二时随父母工作调动转学来到灞县的,那一天,当班主任老师把这个穿着红格小衫的女同学介绍给大家时,郑远桥瞬间就生出一种别样的冲动,好像那红格小衫的每一个格子都是一扇能看得见风景的小窗,以至于多年以后他还对红格衣服情有独钟。老师安排孙小杰和他同桌,作为班长的他,自然就担负起呵护这个新同学的责任。那个时候,中学里有一种欺负外来生的习气,班里三个外地转学来的石油职工子弟,都有过当受气包的经历。但孙小杰因为和郑远桥同桌,她躲过了这一劫。

孙小杰身体很软,说话声音也软,甚至她的头发也比别的女同学软。让郑远桥好奇的是孙小杰那双手,胖胖的,每个关节处都有个圆圆的酒窝,他想,别的女同学酒窝都长在脸上,孙小杰的酒窝怎么就长在了手背上?后来,他还问过一个算命的瞎子,瞎子告诉他,说这是观音手,福相。郑远桥对孙小杰的保护从小就有一种政治家的智慧,他不直接出面,而是把这个任务布置给了大桩,大桩牛一样壮实,是个靠蛮力横冲直撞的学生,大桩连老师的话都不听,却听郑远桥的,大桩对别人说过,远桥是咱们班的宋江!我大桩就是李逵。郑远桥虽然保护孙小杰,却从没有向她表示过什么,用郑远桥的话说,两人之间没有情感上的纠葛,尽管上大学时几个假期他们都在一起,但那层薄薄的窗纸却水牛皮一样坚韧,孙小杰试图戳破它,刻了一枚闲章赠他,闲章上是高山流水四个字。郑远桥熟读历史,知道这是伯牙子期知音之喻,却只是收好图章,没敢越雷池半步。大学毕业后,孙小杰分回蓝城师专当了一名历史老师,而郑远桥留在省城从政并娶了省城一位领导的女儿。当然,作为省城领导的乘龙快婿,他成为省直机关一颗耀眼的明星。几年后,作为省直机关里年轻的处长,他被派到蓝城担任副市长,家还留在省城。

大伙接着唱歌,郑远桥点燃一支烟,眯着眼看这些往日同学的表演。刘彪是当年的体委,也是班里的帅哥,当时迷倒了一片女同学,现在竟然有些秃顶。刘彪现在开饭店,整日送往迎来,过度的酒精侵蚀了他的身体。总是争抢麦克的是马小红,当年班里的文艺委员,现在在县信访局当科长,她条件虽好,可惜婚姻不幸,据说办公司的老公嗜好赌博,欠了赌债无数,为了不被债务拖垮,两人只好离婚。离异后的马小红开始发胖,但并不臃肿,她的歌悲催无限,听得同学们心酸不已。坐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喝酒的是丁喜发,这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同学都称他发哥,他本来在县纺织厂当书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知一夜之间企业改制,他没处当书记了,因为过去也算个领导,下岗一年后被组织照顾到交警队当协警。其它几个同学郑远桥只记住了姓和绰号,至于大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他们都在办公司做生意,凭穿戴就知道腰里不会少钞票。

大桩的酒有些猛,他惺忪着一双眼对王梅说,听说你是戏校毕业的,来一首怎么样?王梅没有婉拒,因为这些人是她在歌厅里看到最有身份的人了,从老板对大桩毕恭毕敬的礼貌中他也明白了几分,就问:各位想听什么歌呢?这一问,倒把大桩问住了,大桩看看郑远桥,道:远桥你点吧。郑远桥正在想着心事,就敷衍着说:随便。王梅想了想,说:刚才这位领导唱了《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受到大家欢迎,那么我也来段越剧吧,就唱《西施断缆》中的一段,说完,从电脑中选好曲子,手持麦克风站起身来。郑远桥一听到这个剧目,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年轻女孩子,突然觉着很眼熟,但一时又想想不起来。

王梅唱的是“舍身去,离家园”那段戏,唱腔十分专业,别人听不出来,郑远桥却不外行,他听出来了,没经过专业培训,腔调不会如此婉转。郑远桥听得很投入,两眼一直没有离开王梅的侧脸,郑远桥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孙小杰吗?他几乎要叫出声来,孙小杰何时来到了现场?孙小杰作为师专历史系的主任,不仅在电视上开讲座,而且她金石篆刻的作品也成为收藏者的至爱,蓝城政坛文坛上有名有姓的人物都以拥有她刻的一方印章为荣。王梅的《西施断缆》唱完了,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明白自己这是一种移情现象。郑远桥忘了鼓掌,依然看着转过脸来的王梅,像!太像了!他自言自语。像什么?王梅腼腆地问。

大家把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郑远桥的脸上,郑远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灵机一动,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也都跟着鼓掌,一场尴尬被掌声化解。大家又开始唱歌,马小红凑过来坐下,附在他的耳朵上说:我知道这个小姐像谁?郑远桥警觉起来,问:像谁?马小红卖了个关子,道:还用我说吗?市长大人刚才眼都直了,谁能让你这么忘情,你心里明白。郑远桥脸有些热,他倒满两杯啤酒,递给对方一杯,说:你无非要逼我喝杯酒而已,来,我敬你一杯。马小红笑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既然郑远桥已经举起白旗,她也不必再穷追猛打了。两人喝了一杯酒,马小红又去抢麦克风唱歌了。

郑远桥没有想到,他俩刚才小声对话,却被王梅听了个真切,马小红离座后,王梅过来倒茶,她倒得很慢,边倒边不抬头地问:领导还没有说像什么呢?郑远桥示意她在邻座坐下,问:你是专业演员?王梅说自己是省戏校毕业的,因为没找到工作,就在歌厅打工。郑远桥又问:在戏校专攻越剧?王梅说自己主攻的是评剧,越剧只是选修。郑远桥马上就想到了蓝城自己分管的文化系统的评剧团,评剧团多年没有进入,还真缺少年轻的演员,就问:怎么没到评剧团试试?王梅小声说:去了,人家连面试的机会都不给。

郑远桥知道,现在想进事业单位,没有门路不行,更何况省戏校只算个专科,够不上事业单位的门槛。不过,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孩是个人才,在歌厅当点歌员着实可惜。他想帮帮这个女孩子,但又不知她的底细,散场时,他叫住大桩说:大桩,给你个任务,查查这个点歌的女孩是不是正经人,如果没有其他毛病,我想介绍她到蓝城评剧团工作。大桩道:活我可以干,可我怕你家那高干家庭出身的嫂子,她要是怪罪下来,我没法交代。郑远桥推了他一把,道:你小子想哪儿去了?离开灞县的途中,郑远桥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理由:一个管文化的市长发现一个沦落歌厅的人才却无动于衷,那是一种罪过!

一周后,大桩给郑远桥打来电话,说王梅的确是良家女孩,父母都是厨师,她在歌厅打工只负责点歌,连陪唱都不干,那天能给您唱一曲《西施断缆》,连老板都觉着奇怪。大桩在县里眼线多,他的话不含水分。郑远桥便推荐王梅去了蓝城评剧团工作,王梅也长志气,几年后就成了评剧团的当家花旦,在京津唐一代颇有人气。后来,剧团改制,她不再唱戏,下海开了那家腊头驿。

王梅进入蓝城评剧团后,一个周末,穿一身便装的大桩领着她来到郑远桥在省城的家,两人拎着大包小裹,像出差赶火车一样。郑远桥一看顿时火了,说大桩你脑子进水了,我安排小王进剧团因为她是个人才,你来这一套简直就是打我的脸,东西怎么拎来的,就怎么拎回去,下回再这样你就别进我的家门!大桩面红耳赤,一再解释是王梅的父母非要表达一点心意,他推辞不过才带王梅来的。大桩挨撸的时候,王梅一直怯怯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局外人。

过了些日子,大桩又来找郑远桥,说王梅的父母天天磨他,非要表达一点心意不可。郑远桥看着大桩为难的样子,就说:他们的礼物我绝对不能要,这样吧,王梅的父母不是厨师吗?等我回县里的时候到他掌勺的店里一起吃个饭就行了。大桩说:你一个大市长,会跑到小吃店吃饭?王梅的父母开的是一家小吃店,叫扬州小吃。郑远桥说,小吃店怎么了?我们上中学时连小吃店都不敢进你忘了?

郑远桥回县里的时候,果真兑现承诺,到王梅父母开的小店吃了顿饭。回来时没告诉在蓝城的王梅,他和大桩微服私访来到扬州小吃店,小吃店靠近灞县一中,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街上的土路坑洼不平。郑远桥很奇怪,问王梅的父亲王师傅:既然叫扬州小吃王师傅祖籍应该是扬州吧?王师傅面色白皙,言辞木讷,是个身材不错的老人,不像有的厨师,大腹便便靠一肚子油水来炫耀自己。王师傅说自己是杭州人,因祖上曾在扬州知府家做过私厨,所以才叫扬州小吃。

郑远桥心里明白了,为什么王梅越剧唱得那么好,原来人家与孙小杰同样根在杭州。小吃店就是小吃店,没什么高档菜,但这顿饭有两样东西却让郑远桥有些印象:一样是一坛封酒。这酒用黑瓷坛封着,大概有十升左右,封口是黄绸布,用红绳系着,解开红绳揭下绸布,便是厚厚一坨干黄泥,去掉黄泥,又是两层油纸,油纸一开,米酒的醇香散发开来,小店顿时弥漫起一种过年的味道。王师傅说这米酒已经封了二十一年,是王梅出生时封的,原准备王梅出嫁时再开,今天请郑市长,好酒当为贵人开,就提前喝了它。另一样是火锅,锅由紫铜打制,燃着木炭,这火锅很怪,一般的河鲀鱼汤都乳汁一样白,但这锅里的汤却泛着绿,连鱼肉也呈绿色。吃这道菜,有七分鲜,一份呛、一份晕、一份幻,五味杂陈,感觉奇妙。

火锅显然已经传世几代,沟沟回回的地方沉淀着积年的锅灰,火锅上的铭文很有意思,是五个反正读起来都通的字:难得糊涂也。郑远桥试着读了读,又得出三个结论:得糊涂也难,糊涂也难得,也难得糊涂,句读不同,读法不一,但万变不离其宗。火锅底部的托上有大清乾隆年制几个隐约可辨的铭文,郑远桥想,在电火锅时代,能吃上这种炭烧的铜锅,吃上鲜美的野生河鲀,实属不易。

王梅的母亲是个很麻利的女人,皮肤白皙,眉眼含笑,很像礼数繁多的日本太太。她脑后梳着一个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根檀木筷子一样的发簪,郑远桥觉着面熟,想了好一会儿,才觉着她很像阿庆嫂。女人把小吃店打扫得很干净,桌上地下纤尘不染,只是吃饭的人少。一问,才知道这小店主要靠午餐时放学的学生来吃扬州炒饭,晚上几乎没什么客人。

王师傅说自己有道祖传的厨艺,可惜弄不到原料,如果有机会,一定给郑市长展示一下。郑远桥问:什么原料?该不是果子狸穿山甲之类的保护动物吧?王师傅说,这道菜叫西施乳,是河鲀身上的一道菜。

当时郑远桥就记住了这道菜名:西施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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