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繁华依旧,过了这么多天,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发生在身边的连串血案,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没有什么能够永远改变正常的生活,只在茶余饭后,才有人偶尔谈一谈云锦客栈,谈一谈沈碧桃。
进城之后,四人各自散开,消失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他们路上便计议妥当,选人烟最稠密的地方散去,令尾随者顾此失彼,脱身之后,再于二更时分到小粉桥的沈碧桃故宅会合。
顾秋寒的腿伤已经痊愈,行走起来,速度如飞,直走过花市大街,到了大功坊,择一家热闹的酒馆钻了进去。连日来东奔西走,却没有重大收获,顾秋寒难免身心俱疲,但他并不是那种心情烦闷便茶饭不思的人,这时忙里偷闲,便要了酒菜,自顾自的喝着。当然,他现在的身份仍是杀人凶犯,不敢贪杯,稍解酒瘾后,便匆匆离开酒馆。时间尚早,他打算去云锦客栈看看,时隔多日,他很想知道那个让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从大功坊到云锦客栈,还是有很长一段路的,顾秋寒游游荡荡,到小校场时,红日已向西沉,余晖笼罩着毫无生气的云锦客栈,与往日相比,这里安静了许多,大门挂着锁,曾经被顾秋寒踢烂的窗户还是老样子,哗哗啦啦,在风中摇摇晃晃。
一种无比的凄凉之意涌上顾秋寒心头,自己遭此厄困,只能说时运不济,但比起沈碧桃和云锦客栈掌柜,却又幸运得多,只要还活着,就有申冤的希望,而他们却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客栈前面站着个人,背负双手,举头凝望着渐趋破败的云锦客栈,轻叹一声,转过身来。顾秋寒不由一呆,看清楚此人正是刑部侍郎张敏中。因官职之差,两个人并没有过深的交情,但共事多年,彼此还是有一定了解的,顾秋寒知道张敏中为人清正,一丝不苟,故而此时相见,并没有躲避的念头。张敏中这时也发现了顾秋寒,看看左右无人,急忙走上前道:“你好大胆子,还敢来这个地方!”
昔日的上司和下属在此时此地相见,心中都感慨万分,顾秋寒艰涩的一笑,施礼道:“张大人,我……”张敏中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哦?”顾秋寒疑惑而又欣慰的望着他。
张敏中道:“当时我见沈碧桃身中五刀,刀刀致命,便觉得这么残忍的凶案,不应该是你做的。后来客栈掌柜和吕立双双毙命,我曾想,你完全没有理由杀客栈掌柜,而吕立是名杀手,他跟客栈掌柜死在一处,也让人觉得蹊跷。可惜胡惟庸令大内亲军都督府全权负责此案,不准刑部插手,我想为你申冤,却有心无力。”
顾秋寒含泪道:“多谢大人对下官的信任,这件案子牵连甚广,咱们换个地方,容下官向大人一一禀明。”张敏中点了点头。二人进到巷子深处,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来,顾秋寒从自己醉酒夜归,路遇沈碧桃说起,如何糊里糊涂的遭人嫁祸,吕立如何误杀了客栈掌柜,又被自己杀死,包括刘伯温的遗表,胡惟庸的祸心,都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张敏中专心的听完,颇感惊讶,长叹一声道:“可是除了我,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如今的胡惟庸权势熏天,皇上自己大概都不相信他会有谋逆之心,要想翻案,恐怕不易。”
顾秋寒道:“下官正全力寻找诚意伯的遗表,如若表上所列胡惟庸谋反的罪状属实,皇上难道还会纵容他?”张敏中眼睛一亮,道:“不错,那遗表是成败的关键,只要它还没有被胡惟庸毁掉,我们便须不计一切代价的把它找出来,这不只关系到你的清白,更关系到江山社稷,如有需要我之处,只管开口。”顾秋寒道:“下官戴罪之身,即便找到遗表,也难以面呈圣上,那时必得烦劳大人了。”张敏中道:“这个简单,你找到遗表即可,剩下的由我来办。”顾秋寒一再谢过,张敏中又叮嘱几句,回家去了。
顾秋寒看看天色,距约定的时间尚有一个更次,便又去酒馆买些酒肉吃了。与张敏中这场偶然的相遇,令顾秋寒信心大增,毕竟张敏中身居要职,只要他肯相信,并在暗中相助,成事的希望便又多了几分。
耳听得人声渐寂,顾秋寒离开酒馆,择路而行,来到小粉桥附近,远远望见一道“五岳朝天”的马头墙,白色的墙壁,黑色的脊瓦,比周围的建筑要略高一些。根据刘璟的描述,应该就是这里了,顾秋寒加快脚步,到得近前,只见石阶上悄立一人,正是沈碧纱。
二人打了招呼,没多久,刘璟也到了,可是直等到二更鼓响,也不见十三踪影。众人不免焦急起来,顾秋寒引颈四望,心道:“这丫头平日里最是性急,今日怎么反而四平八稳,迟迟不到?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想到这心下一紧,暗自后悔没有把她带在身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孩子,倘若碰到胡惟庸的爪牙,后果可想而知。
又等了一会儿,顾秋寒道:“我们先进去吧,门不要闩,她是个聪明人,来了之后,会自己进来的。”说着话,眼睛却一瞬不瞬的望着大街深处,尽管仍惦念着十三,但孰轻孰重,他还是清楚的。
刘璟取出钥匙,开锁进院,接着是沈碧纱,顾秋寒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摇头叹了口气,这才跨过门槛,再将大门掩好。这是个规整的小院,天井不大,大约两丈见方,左右各一道檐廊,没有厢房。刘璟快步走到正房门前,惊叫道:“锁头被人劈断了!”顾秋寒早料到胡惟庸会捷足先登,因此并不惊奇,笑道:“若是完好无损,那才稀奇。”
三人一拥而入,刘璟点亮烛台上的蜡烛,呈现在三人眼前的,果然是一幅乱七八糟的场景。刘璟切齿骂道:“身为朝廷命官,却与强盗无异!”顾秋寒苦笑道:“他们没有把房子拆了,已算手下留情,你再看看还有什么隐秘的地方吧。”
刘璟手擎烛台,推开东首房门,自从沈碧桃搬走后,房子便空了下来,几乎已不剩什么摆设,但仅存的一只衣柜,这时却倒在地上,一件物事滚落出来,立刻吸引了刘璟的目光。
“咦,这是什么?”他俯身拾起那物事,三人凑在一处观瞧,发现那是一尊小巧的玉像,高不足半尺,通体莹白,在烛光照耀下,泛着淡淡的清辉。刘璟奇道:“这不是我们刘家的东西,难道是沈碧桃遗落在这里的?”
顾秋寒仔细瞧那玉雕,看出是个女子模样,栩栩如生,十分传神,可是怎么看都不像沈碧桃。这尊玉像价值不菲,却不是他们要找的东西,顾秋寒略显失望的叹了口气。忽听沈碧纱问道:“你没看出这玉像是谁?”顾秋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骇了一跳,反问道:“是谁?”沈碧纱吸一口气,表情凝重的吐出两个字,“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