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汤问说出去采办点儿药材,直到午后也没回来。夕云回了旷媛,旷媛道:“舅老爷这几天有忙的了。”夕云斜着坐了,陪旷媛用饭:“您拿得准他是为了那事儿?”旷媛喝了口鸡丝笋片汤,笑了笑道:“鱼已经上钩,就怕饵不够香。我叫办的事,你办妥了没有?”夕云低声道:“我请人买通了东郊一个精壮小伙子,把舅老爷的模样画给他看,要他在舅老爷的必经之道上假装种地。他一落到舅老爷眼里,非被选中不可。”旷媛夹了筷脆爆江鲜,细嚼了一回方道:“答应得太爽快反而惹人生疑。叫那小伙子先推三阻四,然后看见重赏再见钱眼开,扮得越像越好。汤问这老狐狸,跟我们周旋了这么久,要他中计,得多下点儿功夫。”夕云等她吃完了,拿了小盅子来。旷媛漱了口,吐在旁边的大盅子里。夕云端出去让丫头们倒了,回头来道:“这事儿从头到尾我都是派别人出面,中间辗转了好几个人,就算不成,也难查到咱们头上。”旷媛点点头道:“叫小灵看紧点儿,绝不能有任何差池。”
七日后的下午,苗苗说要去金山寺游玩,禀过郑乐山和旷媛,一乘小轿出了角门。嫁入郑府之后,这还是她头一次出街。她把右侧的布帘掀开一角,朝外看去。人流如织,市肆繁华,有些跑江湖耍把式的正在“胸口碎石”、“口吞长剑”,有一个甚至吞火。其中有个小的不过十二三岁,瘦得像腌萝卜干儿,另几个却都是壮汉。苗苗想到马上私会的多半也是个雄健后生,不由得心跳如鼓。她放下布帘,双手贴脸,颊上滚热,手心却是冷的。
中途有碎玉的心腹替掉了四个轿夫,故意在大街小巷穿插迂回,从“西津古渡”那些饶有古韵的老房子间擦过,接近东郊时才放开脚步,大步流星,直抬到一座小木屋前。小厮们道:“四太太,请您移一移驾!”苗苗下了轿,做了亏心事似的,羞得不朝他们看,径自进了那门。门内称得上家徒四壁,只在墙上挂着镰刀,墙角竖着锄头、小桶。因为太空了,那张木床显得孤零零的,分外扎眼。小厮们在门外道:“您等一等,我们先告退。”苗苗极轻地答应一声。脚步声远去,周围一片寂静。她走到床前,想坐又嫌脏,仔细一瞧,两床被褥干净整齐,似乎这里的主人倒还爱洁。她百无聊赖,权且坐下,蓦然间有种做梦的感觉。她在梦中犯了错,对不起郑乐山,也对不起杨幽——她眼神迷离,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木门一响,走进一个男人。苗苗触电似的跳起,一见来人,更惊喊出声。那人疑疑惑惑地道:“有什么变故?”却是汤问。苗苗奇道:“怎么是你?什么变故?”汤问道:“你不是说中途有变,可能连累大太太,紧急写了封信让我来吗?”苗苗张大了嘴道:“我没有啊!”汤问顿觉不对:“我和大太太都见过你抄西洋小说,那封信的笔迹确然是你。”苗苗道:“这就怪了!”汤问道:“糟了!快走!”
一语甫毕,郑乐山、旷媛、夕云、曹细细、许振忠等已堵在门口。汤问嗓子发涩:“老爷,我们是被人陷害的。”曹细细道:“腿长在你们身上,难道是被人绑着来的?”夕云冷笑道:“好个福地洞天!”旷媛道:“夕云!”夕云忙住了口。旷媛看看郑乐山道:“有人匿名写信揭发,我还不相信,要不是老爷英明,几乎让你们奸情得逞。”苗苗道:“我……我跟舅老爷?”旷媛道:“这里几双眼睛都看见了,四妹你就从实招了吧。”汤问急道:“不是,我是被人骗来的。老爷,你信我,我和四太太绝无苟且!”郑乐山不理不睬,却问苗苗道:“你对得起我吗?”到此地步,已然百口莫辩,苗苗脖子一梗,索性道:“你休了我吧!”汤问暗暗叫苦:小姑奶奶,你这等于承认了!郑乐山眼睛眯成一线:“休?你犯了七出中的哪一条?”苗苗大声道:“偷汉子还不够么?生不出孩子还不够么?要不再加一条妒忌,总该够了?我妒忌大姐的名分、妒忌二姐的权势、妒忌三姐大智若愚的手段!”曹细细打了个冷战:“四妹你说什么?”苗苗冷冷地道:“不是你叫我借种的吗?原来矛头指的是大太太。”曹细细忙道:“四太太你别含血喷人!”
郑乐山向来不大喜欢曹细细,但也知四房太太中是她最为憨厚,当下便道:“苗苗,我不管你是借种还是通奸,犯了郑家的大戒,你是逃不脱的了。这件事,不是一纸休书能了结的。”苗苗朗声道:“还想要人命吗?现在是民国不是前清。”夕云道:“这儿是润州不是上海。”旷媛道:“许管家,不守妇道,依家法该怎么处置?”许振忠瞧瞧郑乐山。郑乐山低沉地道:“你说。”许振忠道:“送到尸房里关一夜。”旷媛瞥了汤问一眼,道:“兔子不吃窝边草,舅老爷这一手可不地道。”曹细细牙齿咬得咯咯响:“四太太小女孩儿家,定是上了舅老爷的当!”汤问听到旷媛的讥讽,倒在意料当中,听到曹细细的刁难,陡然间心中雪亮,只好道:“好,好,汤某今天水洗不清,凭你们处置吧。”郑乐山道:“舅老爷不是郑家的人,不用守郑家的族规。二太太你说如何?”旷媛心领神会:“汤先生办了这么多年的药材,中饱私囊的事做得不少。郑家的公账上挪了多少银子,回头叫杨幽查一查,连人带账交给吴警长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