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媛一声喜叫,一大群丫环仆妇呼啦啦围了上来。郑脉脉笑道:“娘!”又叫:“夕云姨!”夕云笑得皱纹挤作一团:“大小姐,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盼回家了!”郑脉脉名叫“脉脉”,为人却利落爽快,当下不避嫌疑,将龙锦添介绍给众人。旷媛心里知道是未来女婿,大庭广众下不便多说,笑了笑道:“走,先回去,夕云烫得滚热的野兔腿子在家里。”她刚一转身,又掉过头来道:“这位是……”沙花不卑不亢地弯了弯腰道:“我是苗苗老家的朋友。”旷媛听见她就是四房的朋友,本来不喜,见沙花娇怯怯的,我见犹怜,便改了口道:“夜里凉了,出来做什么?还穿得这么单薄。”夕云道:“这是二太太,还不谢二太太关心?”沙花浅笑道:“都说二太太严厉,今儿个见了,却和蔼可亲,可见外面的传言靠不住。”旷媛接到女儿,心情大好,又见沙花说话知趣,笑命人“留沙姑娘住半个月,送件大毛衣服去”,又叫了个丫头把沙花一直送进四房。
沙花跨进门去,苗苗迎了出来。沙花忙问她情形。苗苗拍拍心口道:“幸亏你事先点醒了我,老爷果然诸多试探,我就假痴假呆,蒙过了他。现在想想还后怕呢!”沙花把碰见郑脉脉的事说了,苗苗拍手笑道:“那好极了!郑家的规矩,来了客,顶多只能留住七天。大太太以前有个亲大哥,还是老爷特许,才长住下来的。二太太一开口就许你半个月,是法外开恩了。”因为旷媛对沙花关怀,小灵立即嘘寒问暖起来,其余众人也来了好几趟,有送吃的,有送玩的,说“就当在自己家一样”。曹细细更封了个见面红包,里头有个小金锞子。
当晚二人联床夜话,苗苗将曹细细痛骂一顿道:“我那么信她,她跟二太太一块算计我!亏她有脸送红包来!”沙花道:“你说有人模仿你的笔迹,骗了汤先生去。这件事,你不觉得蹊跷吗?”苗苗叹道:“这个人能学我的字,一定是常在身边的。不是小灵还有谁呢?”沙花轻声笑道:“原来你心中有数。”苗苗叹道:“我是看不起她这个人,不过我想,她被卖到郑家做佣人,也是挺可怜的。她要是不害我,二太太就要害她。不像三太太,为了报复大太太,就殃及池鱼,拉我下水。”沙花道:“三太太就算可恶,目前却伤不着你;小灵近在咫尺,那才……”她咳了几声,苗苗关切地道:“你晚上穿那么少,在外面怕是着了凉了。不如叫他们炖碗姜汤来喝。”沙花清清嗓子道:“人都睡了,还这么闹起来,不说我病了,倒说你轻狂。”也就罢了。
次日。沙花在上海时起早惯了的,天才亮就披衣起床。她轻手轻脚下了床,见苗苗脸蛋儿红扑扑的,睡得正香,不禁好笑。她开了房门,反手悄悄带上。小灵像从地底下冒上来的,手捧一盆热水要伺候沙花洗脸。沙花忙道:“我自己来。”洗漱过了,问小灵哪边景致最好。小灵给她带路到“极步亭”,亭下有一汪活水,亭后紧靠着就是假山。那石头都是从各地买来,请了能工巧匠垒起来的。有些形如异兽,有些色呈墨绿,有一块像个衣衫飘然的少女。小灵笑道:“那块石头倒有点儿像沙姑娘。”沙花望望石头,移步亭边,从高处俯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倒影旁多了个影子,沙花一抬头见是龙锦添,忙笑着问好,同时走开几步,坐了下来,位置恰好在那块“少女石”前。龙锦添笑道:“小灵不说我也想不起来,这一比照,倒真有点儿像了。”沙花抚摸石头,笑而不答。龙锦添在亭子这边坐下,与她相对:“沙姑娘在上海哪里做事?”沙花轻轻地道:“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小灵笑道:“哟,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龙锦添道:“那么辛苦,不如不做。”小灵道:“我还不想做丫环呢,哪里事事由得了自己呢!”沙花左手轻扣着右手道:“是啊!”清秀的脸上蒙上一层愁绪,片刻间又转为微笑:“龙先生在哪里高就?”龙锦添笑道:“我本来在南京栖霞做个小小的警备,后来认识了脉脉……大小姐,就找了我叔叔,托人把我调来润州。”小灵又显摆道:“沙姑娘你有所不知,龙家少爷的叔叔就是我们润州的吴警长。”沙花“哦”了一声,道:“龙先生少年有为,又朝中有人,以后前途无量。”她起身道:“苗苗想必醒了,我先走一步,再会,龙先生。”龙锦添眼看她下了亭子,消失在假山后面。阳光灿烂,他胸口暖烘烘的,俊朗刚毅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柔软。
小灵送了沙花回房,掉头去见旷媛。旷媛正跟郑脉脉喝着清粥,就着两三样酱菜,边吃边说,一听小灵要来,就皱了眉道:“讨嫌得很!娘儿俩摆摆龙门阵,她也来聒噪。”郑脉脉笑道:“说不定真有急事,我反正在家里的,又不会死,又不会烂。”旷媛“呸呸”两声道:“童言无忌!大清早的你也不嫌忌讳!”郑脉脉大笑。旷媛拧了一下她的嘴,走到正房,只让夕云一人相陪,唤了小灵上来。
小灵道:“二太太,了不得了!四太太这个客人,存心跟咱们大小姐过不去,才刚和龙家少爷在‘极步亭’那儿眉来眼去的。”旷媛喝道:“什么?”小灵吓得跪下道:“小灵半个字也不敢扯谎。龙家少爷见沙姑娘说要走,那个失望劲儿!他是您的未来姑爷,怎么好叫沙姑娘勾了去呢?”旷媛双眉渐渐竖起,越竖越高:“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事你跟谁也别说,过两天她如果赖着不走,我自然会给她一个‘惊喜’!”小灵磕了个头,神神秘秘地道:“还有,昨天夜里,我在外隐约听见沙姑娘说‘作法下咒顶灵验’,‘宜早不宜迟’,不知是出主意害谁。这些东西准备起来也不费事,这时候只怕都动了手了。”旷媛冷冷地道:“一来就兴风作浪!巫蛊之术是郑家历代的大忌,假如这一次搜到证据,不只是可以把沙姑娘轰出府去,连四太太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夕云,你传几个人立刻和小灵去搜房,就说屋里有老鼠要赶一赶,下点儿药。”夕云想说什么,看了旷媛一眼道:“是。”自去张罗。一时齐备,由小灵引着进了四房的院子。小灵道:“我先避一避吧?”夕云应允。小灵忙闪过一边。这里夕云带着众人,气势汹汹,破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