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花悄然转身,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到了“极步亭”。她陡然惊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忙收拾心神,返回院中。苗苗正等得着急,一见她便道:“你上哪儿去了?龙锦添要离开润州你知道吗?”沙花凄然一笑,坐在榻前软垫子上,看着门口道:“如果他出现得早一点儿,或者晚一点儿,结局都会不同。”苗苗道:“你就甘心让他走?我看得出他对你是真心。万一他找不到大小姐,你就一个人带着遗憾过一世啊?你现在去拦他还来得及!再不然,跟他一块儿上南京,当面锣,对面鼓,一一二二说清楚!”沙花长长的睫毛上蓦然缀上了两串泪珠:“不要再说了。”苗苗摸着她的脸道:“我一个人应付得来,你别事事先想到我啊!”
“呼啦”一声,门帘掀开。苗、沙二人一抬头,见来人竟是龙锦添。苗苗惊喜地道:“你……你来找沙花?”龙锦添点点头,凝视着沙花道:“本来我没有勇气和你道别,刚刚在码头上,杨幽劝了我。我叫了黄包车来,车子就在外头等我,马上还要赶回去。”苗苗失望地道:“你不带她一起走?”沙花站起身道:“你不要为难他了。”
龙锦添正要开口,外面男啼女哭,一片混乱。苗苗道:“出事了!”奔出去看。只见三四十个仆人互相推搡,争先恐后,往大门口乱跑。苗苗拽住一人,却被他用力一推,险些跌倒。那人跑丢了一只鞋,也顾不得拾。
过了一会儿,嘈杂之声渐远,周围一片死寂,似乎整个郑家变成了一座大坟墓。只有地面微微震动。三人虽不知何事,却都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忽听“轰”的一声巨响,苗、沙齐声惊呼。龙锦添脸色发白:“敌人攻城!炮声从北边来,多半是孙大帅的兵!”苗苗道:“会不会打进来?会不会打进来啊?”龙锦添道:“要看我叔叔和黄司令了。”话音刚落,又是一声炸雷般的大响,随即喊杀声由远而近,直逼郑府。龙锦添道:“来得好快!北门失陷了!”他一个箭步跃出房门,掏出枪来,“啪啪”两声,便向外冲去。苗苗眼尖,一把拽住:“你干什么?”龙锦添道:“外面来得这么快,一定是孙大帅的先锋轻骑。大队人马还没进城。我把这股先锋队引开,你们叫上二太太立刻上码头!”停了停道,“要是见到脉脉,帮我说声对不起!”沙花一把扯住他道:“我跟你一起走!”龙锦添暴喝道:“胡说八道!”沙花凝望着他,手却紧抓他的衣襟不放。龙锦添一挣,“哧”的一声,衣服下摆顿时撕了下来。他猛地搂住沙花,在她唇上重重一吻,推开她转身奔出。沙花扑到门边,双手抠住门板,眼泪川流直下。
苗苗哽着嗓子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咱们找二太太去!”才说了这句话,见旷媛快步走来:“愣着干什么?走!”当先而行。苗苗沙花紧随其后。走到二门,苗苗喜道:“这下逃得出了!”旷媛身子一颤,停了下来。苗苗道:“怎么?”沙花道:“头痛症发了?”旷媛点了下头,一手扶墙,缓缓坐倒。苗苗道:“我们背你走!”旷媛惨然一笑,拂开苗苗的手道:“你二人弱质纤纤。背着我,出得了这个门,也到不了码头——半路上就要给人追到。”苗苗道:“不行也要试一试!”沙花去扛旷媛的右肩。旷媛阻住她道:“别管我,你们走。”苗苗急道:“不能让你一个人等死!”旷媛不禁动容:“四妹,生死关头,我看得到你的心!我屡次害你,其实大半就是因为你太像从前的我。我变了,你在这缸毒汁里却始终真纯。我实在是妒嫉你!如今我只求你一事:去和杨幽会合,回上海也好,到南京找脉脉也好,总之要代我平平安安活着。”苗苗揩着泪倔强地道:“我不!我不!”旷媛厉声道:“混账!你母亲在上海等你!!”沙花震了一震道:“苗苗,走!”苗苗哭叫:“二姐,二姐——”被沙花拖出去了。
旷媛更觉晕眩。却有一人扶着她道:“二太太。”外面枪声大作。旷媛定睛一看,却是椰儿,忙道:“你还留着干什么?”椰儿道:“我的命是您救的,您不走我也不走。”旷媛实已无力争辩,眼光一扫,突然想起一事:“我身上有火折子,你给我掏出来。”椰儿摸出火折,跑到各处点起二十几个火头。宅院、花厅、佛堂、书房、厨房、账房、库房、花园、竹林、极步亭……全都“毕毕剥剥”烧了起来。烈焰腾空,黑烟乱舞。旷媛点头微笑:“还是你知我的心意。我是郑家的当家,决不容贼人入室搜刮。我本来……本来……打算出了二门放这把火,没料到老天要我自己给郑家陪葬。”椰儿在她身旁坐下,掠了掠头发。旷媛笑笑道:“我处死前一个四太太时,她就咒我死于地火之中。不想今日果真应验。不过要不是你,我死之前势必还要为贼所辱。谁想得到,偏是在这关头,这病偏发得这么重。哈哈哈,大太太,我旷媛毕竟还是死在你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