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泥石流滑下来,摧毁了小工棚,赵君义的好朋友鹿丰年睡梦中给埋在了里面。两人相伴到南方打工数年,好得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他们本来想干到年底就回去过安生日子的,谁知道,就差那么四五个月,鹿丰年竟然惨死他乡!
真不如替朋友去死。处理完好朋友的丧事,赵君义找了个话吧,给未婚妻吴月打电话:“小月儿,咱俩的事就算了吧,我绝不能拖累你一辈子。”吴月很吃惊,好端端的怎么就变了心?赵君义说:“不是变不变心的事,鹿丰年活着的时候,我曾经承诺,如果他比我死得早,那他的母亲就是我赵君义的亲娘。想不到这话应愿了,他当真就死了,还大睁着两眼,是我边祷告边帮他合上的眼皮。男子汉说话就一句,我弟兄三个,可他是独子,我必须到那边去兑现我的诺言,养活他那苦命的母亲了。”吴月怎么也不理解:“承诺?你当初可也承诺过生生死死爱我,难道就不算了!”
赵君义叹了口气,说吴月啊,这是两回事。你年轻漂亮,不愁遇不到爱你的男人,可他的母亲就不同啦,她耳朵有些聋,最近双眼又老年性白内障失明……这次事故只当死的是我吧,这样,你好,鹿丰年他妈也好。吴月说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被赵君义一顿训斥:“玩什么浪漫?你知道丰年那个村有多穷多偏僻吗?你去那里,咱们俩永没有出头之日啦。我不想搭上一个,还要奉送上个你。”吴月愣了半天,才挂断电话,从此再没与君义联系过。
赵君义收拾收拾,去了鹿丰年的家。这小破草房他不止一次来过,对那可怜的老母亲,他也不止一次地叫过“妈”。现在,这失去儿子的瞎妈妈还傻坐在炕上,等儿子回来跟她过年,给她娶回个儿媳妇呢。赵君义跟邻居们说了来龙去脉,村干部和邻居们都答应帮他严守这个秘密,反正老太太眼睛看不清,耳朵也听不确,就那么让她不带遗憾地度过风烛残年吧。
赵君义一膝跪在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哆嗦着双手,在君义头上、脸上抚摸了半天,嘴里喃喃着说:“我儿,是我家小拴儿回来了。”说着,母子俩抱头痛哭。“小拴儿”是鹿丰年的乳名。陪老娘亲热了半天,赵君义把身上带着的钱都塞到老太太手里,让她管着,赵君义下厨做了第一顿饭,然后,又去菜园子给白菜追了肥,从此就在这偏僻的小山沟里落了脚。
鹿老妈妈爱哭。隔三岔五她常搂住赵君义哭得如酒醉:“我的小拴儿呀,你受苦了。”赵君义就几乎是喊着对妈妈说:“娘,儿子这不挺好的吗……”从前拜见老妈妈时,赵君义喊她“妈”,现在为了不让老太太看出破绽,他悄悄练了几百遍,进门就开始喊“娘”了,并且从来没出过差错。
小赵对朋友的老母亲照顾得无微不至,村干部万分感动:如此讲义气,如此善良的人真不多见,甭说只为一句承诺,有那借朋友钱财的,白纸黑字立了字据的,还动不动反悔不认账!得帮帮这小伙子,别难为了他。恰恰这时,山那边有家种植蘑菇的大户想在这边招个力工,乡亲们一致想到了小赵。两下一照面,老板十分中意,立即签了合同。赵君义白天翻越这座山到蘑菇大棚去做工,晚上就回家陪伴老妈。君义不在家的时候,由村里的闺女、媳妇来陪着老太太,反正穷地方,钱没有,时间倒是不缺。
赵君义的雇主是一个拄拐棍儿的老汉,在塑料大棚内种了好大面积的蘑菇,培植种子,浇水、倒盆、收获……老汉做不了,就支使嘴儿,活儿都是赵君义一人做。累归累,好歹总算有份固定收入,君义算了算,除去他跟老妈的生活费,每个月都有两、三百块钱的剩余,这在当地,已经相当不错了,否则他和丰年犯得着抛家舍业到外地打工吗?
老妈妈虽然眼睛几近失明,可她闲不住,赵君义的衣服只要一脏,她就能闻得出来,马上按盆里给洗了。赵君义跟她喊:“娘,您别受这累了,我晚上自己洗,举手之劳。”老太太轻轻打了他一下:“傻小子,娘还没老到嚼不断面条子的分儿上,你让我闲着零件生了锈,那可要短命的呀。”
赵君义心里感到无比温暖,他真庆幸自己命好,当一回雷锋,还捡了位如此心疼他的母亲,这都是上世修的缘哪。
这天傍晚,赵君义干完活回返,刚攀到岭顶,突然乌云密布,紧接着大雨倾盆,他惦记着老母和那幢草屋,不敢避雨,连滚带爬地回到家。到家时,他已经滚成了泥猴。老妈抚摸着君义,又心疼得哭了:“小拴儿啊,让你受苦了。”说罢,摸索着找出一套新衣服给君义换上。原来,老太太托外出赶集的邻居早早为他准备了换洗衣服,这一夜,赵君义差不多没合眼,他暗暗发誓,一定要珍惜这份母子情缘,让老娘幸福。
一晃两年过去,蘑菇大棚效益特别好,赵君义也不断获得加薪。小伙子省吃俭用,积攒下的钱,都交给老妈妈管理。这一天夜里,老娘突然把儿子叫到跟前:“小拴啊,明天上班时跟老板请个假,咱西院王大妈给你介绍了个人儿,听说长得挺周正,手脚也勤快,后天过来相亲,你就别去上班了。”赵君义迟疑了片刻,对老娘道:“娘,这几天不行,活太多;要是耽误了事,怕失去这份工作呢。”老娘只好叹气:“都是我这该死不死的老祸害,连累得俺拴儿娶媳妇都耽误了。”“娘,您放心,等儿子多攒点钱,咱挑着拣着,给您娶个像模像样的回来。”
赵君义不愿意相看对象,自有他的道理。他与未婚妻吴月那咋也叫相处了两年多的感情,能说声割断就割断吗?虽然从通过那个电话后吴月音讯杳无,可君义无时不在惦记着她呢!他想,哪天混得像个样子时,一定要打探个准信儿,只有月儿幸福了,他才可能考虑自个儿的事。
就在这年春节临近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到了赵君义的耳朵里,这好消息却把他愁得吃不香睡不着。怎么回事?省城下来了一批名医,在市医院驻扎,免费给贫困山区的失明患者做手术,叫做“阳光工程”!像老妈妈这样的眼病,重见光明那是很容易的事!然而,赵君义有难处啊,两年多,老人家还不知道她儿子的实情,如果一睁开眼,他这个假儿子立即会被揭穿,真相大白时,老娘能受得了这份打击吗?可就这样让老人家一辈子生活在黑暗中,又是件多么残忍的事呀。赵君义经过痛苦的选择,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了,他决定帮老太太抓住这次机会,哪怕背一个骗子的名声也在所不惜,反正丰年人死不能复生,他终生奉养老娘,跟她亲儿子一样嘛。他把心事跟村干部谈了,村干部坚决支持他,并保证老太太重见光明时,一切工作由村里做,不会影响他们的母子关系。赵君义的老板听说他有这份孝心,不但批准了他的假,还赞助他五百块钱……
赵君义兴高采烈地把这想法跟老娘说了。没想到,老娘脸一扬:“我土埋脖梗的人啦,做什么手术。我怕。”赵君义与村干部反复劝说,老太太就是盐酱不进:“这年纪,下不了手术台,你们想害我呀。”
党和政府送上门的关怀,不接受?半路失明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赵君义觉得从来没去过医院的老太太,必是听信了传言误导,把手术想得过分可怕。他与村干部和邻居们商量,准备好担架,给老太太吃上安眠药……老太太睡梦中被抬出了山沟。
老妈妈的手术出人意料的成功,主刀医生喜不自禁。拆线那天,医生和君义反复鼓励:“您老人家睁开眼吧。”老人家就是双眼紧闭。催劝了不知道多少次,老人家伸手在空中乱摆:“拴儿呢?”一把搂住赵君义,紧紧地,很久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眼泪刷刷地流……众人看时,老妈妈双眼睁开了,她又一次看清了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
“孩子,娘不敢睁眼啊,娘这一睁眼,就怕要失去了你。”老妈妈看到怀里搂着的不是自己的儿子鹿丰年,丝毫没表现出惊讶,“其实,当初你一跪到我面前,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儿,我就猜出了你的苦心。遇上了这么好的孩子,让我怎么能忍心说破呀。”老太太喃喃地像说梦话。
原来老人家早就识破了这个假儿子。怪不得她老人家动不动搂住君义哭小拴,她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了不拂赵君义的好意,她强迫自己忍着悲痛演戏!
老太太含着泪笑了:“个头儿、体态都差不多,我耳朵又背,怎么能看出你不是我的儿呢?我有鼻子。”老太太道,丰年有腋臭,那股难闻的气味,她早就习惯了,但君义没有。
“或许是用药治好了呢?”村干部说。
“没有的事。我那娃,细得跟什么似的,有病靠咬牙,挨饿水顶着,哪舍得花那钱治那不痛不痒的病?再说啦,君义在家里一伸手,我更感觉不对了。俺丰年孝是孝,可他心粗,哪像君义这样无处想不到的,人再怎么改,也改不了秉性啊。”
老太太说,既然这假儿子是君义,她就清楚人家有父母的,他父母更不容易,死肠子好舍,活肠子难离呀……不是自己的,就这么霸着,那叫什么人品。她打算在春节前,帮君义娶上房媳妇,也不枉当了一回娘,完成这桩心愿,君义还是应当回到他自己的家去。
“娶什么媳妇,人家早有对象了。”赵君义一抬头,大吃一惊,他失散两年的未婚妻吴月正含情脉脉地出现在病房里,她身后,还跟着那位蘑菇大棚的瘸老板。
原来,吴月听到赵君义要去奉养朋友的母亲,她觉得不可思议,认为肯定是小赵有了新欢,找借口甩掉她。从赵君义的视线里消失后,吴月暗地跟踪着君义,见他确实是为了承诺又担心连累她才不得不生出分手的下策,姑娘的心被震撼了,她在山那边买下了蘑菇种植房,又雇了个瘸“老板”,把活儿巧妙地包给君义,其实是变相帮助他呀。
赵君义既惊又喜,只会傻笑。但听吴月对大家说:“赵君义的所为真让我自惭形秽!老天让我碰上了这么善良的人儿,如果放手让他开溜,我可真是世界上顶极的傻瓜,就担心咱娘不认我。”
老太太紧紧搂住这一对高尚、善良的年轻人,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不住地往他俩肩上蹭,把在场所有人都感动得热泪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