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年间,四川成都华阳县有个童生,名叫蒋瑜,父母亲在的时候,跟陆家对过亲。后来双亲亡故,连年遭灾,陆家一看苗头不对,不肯把姑娘嫁到这种穷人家去,就一拖再拖。蒋瑜呢,倒也不急,想自己还是读书要紧,只要书包底下翻身,还怕讨不到老婆吗?所以天天躲在房里咿咿呀呀读四书五经,不到四更天是不肯去睡觉的。
说来也巧,蒋瑜的贴隔壁邻舍赵玉吾,是个绸缎铺老板,生个儿子不争气,又矮又小,十五六岁年纪了,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相貌难看不说,还有些痴呆毛病。赵玉吾宝贝自己的儿子,早早就替他讨进了一房媳妇。媳妇娘家姓何,今年 18岁,生得花容月貌,人见人爱,嫁给一个呆大,岂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为只为她爹妈早早过世,家中只有个奸刁油滑的哥哥,只想独吞家产,把妹子赶出门,这才糊里糊涂进了花轿。
再说赵玉吾,也有他的小九九,心想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当然不可放过。媳妇比儿子大几岁,也没啥希奇,先讨进来养在家里,将来再圆房,有何不可?只是总有些心虚,生怕这个媳妇死呀活呀的闹事,留不住,所以对媳妇百依百顺。若要好,大做小,媳妇开口要什么东西,总要千方百计替她弄到手,讨她的欢喜。这个媳妇何氏,在家中受哥嫂的气,巴不得早点走出。来到赵家,虽说丈夫不争气,想想公公婆婆待自己好,胜过亲爹妈,也就心平了。所以嫁到赵家一个月,倒也相安无事。
这天上午,婆媳俩一边做针线活一边闲聊,何氏忽然想起一件事,随口说道:“婆婆,隔壁读书的,是个秀才,还是童生?” 原来何氏的卧室正跟蒋瑜的书房贴隔壁,蒋瑜读书,何氏也听得见,婆婆嘴一瘪,说:“是个穷得叮当响的童生,我看他一世也别想出山。你问他做啥?”
何氏笑笑说:“我听得他每天夜里读书都要读到深更半夜的,这般刻苦,说不定将来也会有出头之日呢。”
何氏说这话无心,婆婆听这话却是有意,回到自己房里跟老头两人一商量,觉得苗头不对,不管有心无心,总归是床底下放鹞子,大高而不妙。第二天当机立断,把媳妇的房间从后头搬到前头,老两口的房间从前头搬到后头,让媳妇从此之后听不到隔壁的读书声,也好让她断了这个想头。
谁知道,三天一过,蒋瑜又移到何氏隔壁,咿咿呀呀地念起书来。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蒋瑜家中只有一人,原先是后头的做书房,前头做卧房。后来无意之中听得自己卧房的隔壁换了人,是个年轻女子的声息。读书人讲的是孔孟之道,男女授受不亲,生怕别人议论,也就来了个当机立断,把书房跟卧房来了个对调。谁知道弄巧成拙,反倒把事情搅混了。隔壁何氏是个聪明人,公婆要她换房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嘴上不说,心中大家有数。如今隔壁的男人偏偏不识相,蚂蟥叮住鹭鸶脚,我搬到哪里,他也跟到哪里。这种事又不好哇啦哇啦去吵相骂的,不过心里想想总归不是滋味,所以走出走进,话也少了许多。
赵玉吾老夫妻俩见媳妇这几天神色不对,愈发起了疑心病。
一个说:“莫非他们已经勾搭上了?” 一个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没有真凭实据,先不要惊动他们。”
这边要寻真凭实据,那边偏偏把真凭实据送上门来了。
这天,蒋瑜从书架上取书,忽然看见书面上有一块亮晶晶的石头,拿来一看,原来是个小小的玉扇坠,倒也玲珑剔透,十分有趣。咦,我家祖上,从来没见过有这种古玩,这玉扇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当时的人都很迷信,所以蒋瑜一想二想就想到财神菩萨身上,都说财神菩萨会帮凡人发财的,莫非这玉扇坠也是这个缘故?不过财神爷也太不懂道理了,要帮我发财,床底下掘出一甏金子,才能派点用场,小小一只玉扇坠,又能值几两银子呢?蒋瑜再一想,不派大用场,救救急也不错,也就不再埋怨财神菩萨了,找来一根丝线,把玉扇坠吊在自己的折扇上,想先请人估估价,然后卖掉拉倒。
吃过夜饭,街坊邻舍都在桥上乘风凉。蒋瑜拿把扇子,也过去凑热闹,一边说话,一边把个玉扇坠晃来晃去的,存心想引别人开口,也好借此机会问问价钱。不一会,果然有人问了:“蒋大官,你这个玉扇坠好漂亮,哪里来的?”蒋瑜说:“是个朋友送的,你们倒替我估估价看,值多少银子?”那人接过去一看,闷声不响,眨眨眼又递给边上的人。边上的人一看,又是闷声不响,眨眨眼再递给第三个人。乘风凉的街坊邻舍个个都看过,却只是眨眼睛,谁都不开口。
为啥?原来这玉扇坠他们都见过,是赵玉吾的。赵玉吾有两个扇坠,一个是汉白玉的,一个是迦南香的,两个扇坠轮流吊在扇子上。总共不过10两银子的价值,赵玉吾要吹牛,跟街坊邻居说值50两银子。这事人人都知道。后来,赵玉吾的扇子上不吊扇坠了。别人问他,他说是媳妇见了欢喜,把两个都讨去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大家在背后议论,十有八九是公公在扒灰,跟花容月貌的儿媳妇有私情,所以才把自己心爱之物送给媳妇做表记的。再说赵玉吾这个人原是个刻薄鬼,吹起牛来说自己怎么怎么有钱,真的有人要向他借钱了,他却成了铁公鸡,一毛不拔。平日里嘴巴上不积德,专门喜欢讲别人家扒灰、偷汉子的丑事,所以人缘一向不好。如今街坊见这只玉扇坠竟跑到了蒋瑜的扇子上,当然愈发惊奇,一个个在肚子里说:有好戏看了!公公扒灰,把玉扇坠送给儿媳妇;媳妇又偷汉子,把玉扇坠送给蒋大官;蒋大官却不当一回事,居然会拿到光天化日之下来显宝。这出戏可从来也没见过。所以大家只是眨眼睛,就是不开口。
蒋瑜弄不懂了:“咦,什么宝贝东西,你们怎么都成了哑巴啦?”
内中有个街坊老练,滴水不漏地说:“古董的价钱,一上一下相差极大。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们不敢瞎估,过几天寻个识货朋友来替你估估看。”蒋瑜是老实人,哪里知道其中的机关,只当是真,也就不再追问,乘了一会儿风凉,进屋又去读他的书了。
蒋瑜一走,乘风凉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这个人说:“赵玉吾平日里嘴巴不饶人,刁钻刻薄,今天事情轮到他头上,看他怎么说?”那个讲:“是呀是呀,这叫有嘴说别人,无嘴说自家,好戏还在后头呢。” 又有一个细心人插进来说:“玉扇坠形状差不多的,天底下也不知有多多少少,这事不可莽撞,倒不如摆个计策,明天叫赵玉吾自己来认认,一认就知道了。到时候再说风凉话也来得及。” “哈哈,到底小诸葛会动脑筋,好,就照这么办。”看看夜深,大家才一个个回屋里去睡觉。
第二天,赵玉吾上街,早有人把他拖进一家茶叶店,店堂里一坐,把昨天看见一只玉扇坠估不出价,要请他这个行家里手来识一识的事,说了一遍。赵玉吾一口答应。当下有两个年轻人自告奋勇去叫蒋瑜。蒋瑜自然老老实实地拿了扇子,跟那两个年轻人一起来了。
赵玉吾接过玉扇坠只一看,两边面孔顿时变成猪肝色,眼睛里要冒出火来。店堂里的人都盯着赵玉吾的面孔看,赵玉吾却并不觉得,只是呆愣愣地盯着蒋瑜的面孔看。蒋瑜被看得不好意思,就笑了出来:“咦,你盯牢我看点啥?难道以为我一个穷书生家里不该有这种古董吗?老实对你说吧,是别人送给我的。”
蒋瑜这话不说倒还好,一说更加不得了。赵玉吾想:好你个小子,姘上了我家儿媳妇,居然还要拿儿媳妇给你的东西到街坊当中去宣扬;今天还敢当面讥诮,指着和尚骂贼秃。好!我认得你!赵玉吾刚想发作,再一想又忍了下来。为啥?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收场。再说,是不是儿媳妇送他的,也还得再敲钉钻脚弄弄着实。想到这里,他马上又换了一副笑脸:“嘿嘿,府上书香门第,谁人不知,只把小玩意儿哪会没有,何必要别人送呢。只因我家里也有只玉扇坠,式样倒也差不多,正想买去凑成一双,又怕蒋大官开价太高,所以才在这里察言观色。”蒋瑜说:“老伯真的要这扇坠,随便说个价吧,老邻舍了,我怎么还好讨价还价呢。”
旁边人一看,苗头不对。赵玉吾要是花几两银子把扇坠一买回去,一场好戏岂不等于收了场?今后谁要说他闲话,连个把柄也没有了。不行,要想个办法出来。又是那个叫小诸葛的街坊站了出来,说:“你们两人不好定价,我来做公道。赵老板家原有两个扇坠,一个汉白玉的,一个迦楠香的,我听他亲口说过,值50两,正好 25两一个。如今蒋大官这个先放在我这儿,赵老板回去把你家的也拿来,比一比,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一比就比出来了。要是这个比那个好,加几两银子;要是这个不好,减几两银子;要是一式一样,就照原价。” 众人一听,都说是个公道办法。
赵玉吾急了:“我的一个给了儿媳妇,哪里还讨得出来?”“岂有此理,公公向媳妇讨,哪有不肯的道理?”
“对对对,原本是你送给她的,现在不过是借来看看成色,有什么难的?去去去。”
众人一起哄,赵玉吾下不了台,只好将错就错,说道:“也好,我去试试看,肯不肯明天给你个回音。”说罢,急急走了。
蒋瑜还蒙在鼓里,只当真的要估价,也就一百廿个放心,把玉扇坠存在小诸葛那里,一摇一摆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