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瑜抵死不招。钱知府堂上的夹棍当然不是吃素的,连那些腰圆膀粗的江湖大盗都害怕夹棍,自然不要说蒋瑜这个文弱书生了。一顿夹棍下来,早已天昏地黑,万念俱灰,只好胡乱招供,承认有奸情了。
不说蒋瑜屈打成招,满腹冤屈。却说钱知府一见堂下招供,好不高兴,竟还要假惺惺说出几句风凉话来:“你早一点招供,也就免受皮肉之苦了,真是何苦!” 又叫赵玉吾上堂,对他说:“男女通奸,女的也是祸水,这何氏你还要留她做媳妇吗?”赵玉吾双手乱摇,连声说:“不要不要,这种伤风败俗的贱女人,怎可留在家中,情愿叫儿子离婚的。”钱知府笑笑,当场宣判,蒋瑜责打二十大板,讨保还家。何氏由赵家离退,遣还娘家。
堂下众人,个个磕头称颂。钱知府快刀斩乱麻,又审清了一件公案,自然一阵轻松,一甩袍袖,就得意洋洋地退了堂,回后房喝茶去了。
却说钱知府明明是乱装斧头柄,害得蒋瑜和何氏二人背上黑锅,吃足了苦头,他却自鸣得意,只顾悠闲自得地在后房喝茶。不过说来也怪,钱知府的轻松日子也只不过过了三天,到第四天上,他也竟浑身不自在起来。
这天,钱知府出门去拜访一位老朋友。钱知府的夫人在家中闲坐无事,到知府的书房里去看字画,东看西看,忽然眼梢一带,看见自家男人床头的壁缝之中,怎么会嵌着一只粉红色的小小绣花鞋?咦,这倒奇怪了!想自己年纪不小了,自然不会穿这么鲜艳的弓鞋,那又会是谁的呢?这位夫人一向把自己的丈夫管束得十分严厉,从不许他寻花问柳,沾惹女色,这件事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当即过去,把鞋子悄悄地从壁缝中拔了出来,翻来覆去,仔仔细细这么一看,忽然心头一个格登:这只鞋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喔,对了,是媳妇经常穿的那双。
这一发现,非同小可,她当即把鞋塞进袖子里,急匆匆朝媳妇房中走去。
钱知府夫妻,只有一个独养儿子,可惜生来命不好,结婚三年,连个孙子也没抱上,儿子就早早去世,撇下媳妇一人,留在知府衙门里守寡。再说这个媳妇一向十分规矩,三从四德,牢记心中,整天躲在房中做女红,这是合府上下都知道的。偏偏今天会冷毛灰里爆出个热栗子来,岂不是天大的奇事!知府夫人袖中揣着一只绣花鞋,匆匆赶进媳妇闺房,也不说话,就到床底下去数鞋子。这一数,铁证如山,偏偏有一只成单,跟袖子里的一比,恰巧是原配的一双。
这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夫人两眼一瞪,泼口大骂起来,心头一火,嘴边没遮拦,什么难听的话都会脱口而出。媳妇呢,起初还有些云里雾里,不知道初一十五,等到后来,把事情弄明白之后,自然也就不甘示弱了,心想我自从嫁到钱家,坐得正,立得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哪件事做得对不起你们钱家,要你这个做婆婆的这样来糟蹋我?不行!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有什么证据?你今天非要给我明明白白地摆出来不可。一只绣花鞋,不好作数的。我好几天不穿了,一直放在床底下,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哪能这么血口喷人,诬陷好人?不行!你今天不跟我说清楚,你也别想出这个房门。婆媳俩叮叮咚咚,就在房里争吵起来。
正好,钱知府做客回来,还没进书房,就听得后面两个女人在吵架,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凶,这可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事,赶紧到后面相劝。这一劝,好比是往油锅里撒了一把盐,愈发闹得凶了。老夫人扯破脸皮不认人,拉住老男人就寻死寻活地闹了起来。一会儿骂他老扒灰,死不要脸;一会儿骂他老无耻,不得好死。钱知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左右招架,节节败退,不知不觉之中,连胡子也被夫人拔去了一绺,看看苗头不对,只好狼狈不堪地逃回书房,叫来家中佣人一问,才知道是这么一件事。
钱知府一听,大吃一惊,顿时吓得目瞪口呆,正想怎么去跟夫人解释解释,那边又有一个丫鬟神色慌张地奔来报告:“老爷,大事不好,少奶奶已经上吊死了。”
打击接二连三,弄得钱知府措手不及,只好在书房里急得团团转。老夫人手里拿着一只绣花鞋,气势汹汹,正在火头上,跟她也没啥好说的。怎么办?只好先不去计较,吩咐手下人悄悄地将媳妇殡葬了再说,对外只说是暴病身亡,然后再向上司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家养病。为啥?堂堂知府大人脸上的胡子少掉了一绺,成何体统?倘若有人问起来,又怎么交代呢?只好先躲一躲再说。
这天,钱知府正在书房中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忽然家人来禀报,说峨眉山高僧智通法师求见。说起这个法师,三十年前原是个书生,跟钱知府朝夕相处,堪称知己,后来看破红尘,遁入空门,才很少见面。如今知府正在一筹莫展、无法排解之际,听说来了这么一位当年的同窗好友,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马上站起身,迎出门去。
老朋友见面,少不了一番寒暄,三句客套话一过,钱知府忍不住就把自己的一肚子怨气都倒了出来,到后来,感慨万千地说:“唉,真人面前不说假,我钱某人坐得正,立得直,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子孙。今天怎么会栽在这只绣花鞋上,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扪心自问,钱某人算得是个清官。这些年来,也不知替黎民百姓审清了多少无头案,怎么一轮到自家,就成了一盆浆糊,再也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了呢?”
谁知道智通法师听了这番话,没有半句安慰,反倒仰天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智通法师又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话出来:“这么说,那些无头案你都审清楚了?”
“这还有假?”钱知府一想,不对呀,他这话中有话,看来还是有所指的呢,就也当真起来:“仁兄说出这种话来,大概是在外头听到什么议论了吧?”
“好,你既然不耻下问,我也和你一样,来一个真人面前不说假。就在前天,敝寺来了个年纪轻轻的烧香客,在菩萨面前痛哭流涕,呼天抢地,大喊冤枉。我上前一问,才知道他叫蒋瑜,为了一只来历不明的玉扇坠,你这位知府大人硬说他跟隔壁的少妇通奸,他百般辩解,也是枉然,到头来还是屈打成招。听他前前后后这么一说,这案情跟你知府大人的遭遇不也是差不多的事吗?他栽在一只玉扇坠上,你栽在一只绣花鞋上,都是有口难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当事人大声喊冤,旁观者却觉得证据确凿,事出有因,你说是不是?”
这一说,钱知府好比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起初有点恼火,过了一会却反倒清醒过来,前前后后这么一想,智通法师刚才这番话句句都在理上。想当初,蒋瑜在堂上口口声声喊冤枉,我是充耳不闻,以为人证物证俱在,岂容抵赖。如今事情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受冤枉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照这么说来,自己过去经手的这么多案子,是非曲直如何,也就很难说了。想到这里,不觉吓出一身冷汗来。
智通法师见钱知府沉默良久,面有愧色,索性就再朝他头上泼去第二盆凉水,他忽然长叹一声,深有感触地说:“贫僧这些年云游四海,冷眼看这人生,实在令人可叹可笑。就说这官府审案吧,你这位大人以为是何等神圣庄严的事,其实却跟台上做戏差不了多少。先说原告被告,为了打官司,都得去请讼师帮忙,拟定状纸,谁想打赢官司,谁就得先在状纸上下功夫,少不得咬文嚼字,反复推敲,无中生有,虚张声势。再请几个平日里相好的亲戚朋友来做旁证,一句句,都是事先教好了的。还没有上堂,双方就各自在家排戏了,一个假扮做官,一个假扮原告,一个假扮被告,一句来,一句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盘了又盘,驳了又驳,非要把戏排得滚瓜烂熟,没有一丝半毫的破绽,才敢上堂。再说官老爷接到这个案子,他也要先排一排戏的呀,你说是不是?能干的官老爷是自己一个人在肚子里排戏,把案情的来龙去脉,原告被告的状词,细细铺排一
番,该怎么问,该怎么驳,该怎么判?未曾上堂,早已定了谱。有的官老爷要跟师爷商量的,那就更像是在排戏,一个盘驳,一个申诉;一个红脸孔,一个白脸孔;一会儿严刑威逼,一会儿软语利诱。总之,也是按照一定的戏路子,如此这般地排练下去。等到了公堂之上,旁人看看,多少威严,似乎开不得半句玩笑。其实呢,官府和原告被告这三方,也就不过是把各自排熟了的戏再搬到堂上来演一遍罢了。这场戏演下来,原告被告,谁胜谁负,全看各自的运气。要是原告的戏路子正好跟官府的戏路子对上了,演来十分顺畅,官府就觉得原告果然是个好人,大笔一挥,判他胜诉;要是阳差阴错,这一次是被告的戏路子跟官府不谋而合,官府自然就觉得被告是好人,受了委屈,于是大笔一挥,判原告败诉。如此看来,审案就像演戏,戏路子对不对,一半要靠运气,万一运气不好,当事人就要吃冤枉官司,而当官的却依然以为自己明镜高悬,在造福黎民百姓呢,你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