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辫子不相信改朝换代,更不相信县长什么指示。刘大辫子相信的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刘大辫子要去县衙告状,状告杂货佬张懋昌拐带良家妇女,相信“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么一条真理。刘大辫子背起大半布袋铜钱,恐怕有三四十斤,实在是心痛:每一个铜板都凝聚着他的心血,来之不易呵!却要递上状纸,打赢官司,这是没办法的事。
有衙役通禀,县长王尚之端着水烟筒从屏风后转出来,见刘大辫子背着个沉沉的布袋,好辛苦地从大门进来,便觉有趣。刘大辫子放下布袋,喘口气,便大呼冤枉。王尚之没理会,上前解开布袋一看,尽是铜钱,一下子便拉下脸来,盯住刘大辫子道:“如今民国了你知不知道?”刘大辫子唯唯诺诺:“知道知道。”王尚之一声“呸!”道:“你既然知道,还背来这么些破铜钱,还走大门进。光天化日行贿本县该当何罪!”
刘大辫子原本想分辩:铜钱也是钱!却没容他说得出口,王尚之已转过书案,一拍惊堂木:“来呀!先把他这条辫子剪了,乱棍打将出去!”刘大辫子早被两个衙役按倒在地,另有衙役伸过大剪子,“咔嚓”就把他的辫子剪了。众衙役一齐动手,将刘大辫子连人带钱,扔到衙门外。
刘大辫子头上顶半边西瓜皮,背着那半袋铜钱回家,乡民拍手称快,都说民国了到底是民国了,这新派县长是个英明的好县长。小莲听到消息,更是欢欣鼓舞,想想老乌龟顶着那半边西瓜皮的狼狈样子,心里直乐,认定有县长撑腰,她与张懋昌就是堂堂正正的夫妻了。
刘大辫子却是死不甘心,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刘大辫子几时这么窝囊过?坐卧不宁六神无主,却是始终认定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钱的人。民国了难道钱都不爱了吗?一会儿仔细琢磨王尚之那话:破铜钱,铜钱当然没有破,但怎能比得光洋呢?比得金条呢?光天化日,光天化日自然太招摇,众目睽睽的,晚上不行?自然走大门进更不像话,应该走后门!刘大辫子终于想明白了,虽然这一明白使心痛得滴血。却是一咬牙:舍不得儿子套不到狼,儿媳要夺回来,他这张老脸也要讨回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刘大辫子豁出去了!
这天晚上,刘大辫子倒出铜钱换上小半袋“袁大头”,再加两根金条,背上悄悄潜入县衙后门,轻轻一敲,后门果然开了,宋师爷笑脸相迎:“果然聪明,我家老爷正在花厅候着呢!”
宋师爷引进刘大辫子,王尚之心照不宣,打开刘大辫子的口袋,取出两块光洋碰一碰,放在耳边听音,是真货!取出金条咬一咬,不假。便收了刘大辫子的状纸,拍他的肩膀,“明天听我好音!”
第二天,果然就有衙役分别通知小莲、张懋昌、刘小辫子到县衙受审,并称:此案公开审理,欢迎乡民旁听。
不及午时,原告被告到齐,乡民也挤满了整个大堂。刘大辫子是代儿子告状,所以原告只能是刘小辫子,刘大辫子只能站在旁听席上。不过王尚之既然收受了金条银元,刘大辫子成竹在胸。张家四虎都到了,都听过了小莲说县长为她撑腰,因而也都不气馁。
虽然民国了,却仍是大堂审案,民国了没说原告被告不要跪的。众衙役唱过堂威,王尚之捧着水烟筒大堂坐就,原告被告并排儿就跪在文案前。
王尚之笑道:“如今都民国了,怎么还这么个跪法呢?”
原告被告面面相觑,不知道民国了是怎么个跪法。到堂的听众,包括刘大辫子张家四虎,都不知道民国了是怎么个跪法。
幸有宋师爷提点:“小莲你是个女人,是今天案件的核心,你就跪中间。张懋昌是被告,跪在前面;刘小辫子是原告,跪后面。三个人跪成竖排。”
大家全都明白了:原来民国了要跪成竖排。
待三人跪停当了,王尚之将水烟筒往案上重重一放,算是拍了惊堂木,朗声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卑县一贯信仰三民主义,支持妇女解放,态度毫不含糊。小莲:现在你前头后头各有一个男人,本县就由你挑选一个。”
小莲待要张口,却又被王尚之制止:“小莲,先别急,公堂无戏言,想好了再说!”
小莲想,这还有什么好想的!
张家四虎也认定,这没有什么好想的。
刘大辫子却是急了,这狗日的收了金条银元,翻脸不认人,老子把事儿抖出来,待要张口,嘴却被站在一旁的宋师爷拿手堵住。宋师爷附上他的耳朵悄悄而又厉声道:“莫蠢!”
王尚之道:“小莲,你是要前头的男人呢,还是要后头的男人,说出来本县为你做主。”
小莲前头跪着的男人是张懋昌,爽快答道:“当然是要前头的男人。”
王尚之道:“公堂无戏言,不能反悔的!”
小莲道:“绝不反悔!”
王尚之一拍文案:“好!本县为你做主,刘大辫子你把儿媳领回去吧!”
小莲目瞪口呆,一会清醒过来,跳起大叫:“县长你……?!”
王尚之下堂,笑容可掬,将刘小辫子拉到她面前道:“小莲,这不是你前头的男人吗?”
小莲拉起张懋昌:“他才是跪在我的前头!”
王尚之道:“他这个前头不是法律上的前头,王某不能徇私枉法呵!公堂无戏言,本县为你做主,回刘家好好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