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如同雪夜里打了声响雷,震得满院子鸦雀无声。知府刘文正喝的一口美酒猛地卡在喉咙,噎得“阿嚏”打了个喷嚏。可他哪顾得了这些,忙不迭提袍穿靴,让人前边引路,一路小跑来到后院牲口棚门前,就咚地领着一干人等跪在雪地里了,口中高呼“接钦差大人官驾”,头把冻得冰硬的地皮碰得咚咚直响。
可是,奇怪,喊了半天“大人”,里边却长久无人应声,只有鼾声一声接一声慢悠悠响,好像都睡得十分香甜。
越是这样,外边跪着的人越不敢动。个个冻得手脚麻木,涕泪交流,满院喷嚏声打成一片。知府刘文更是从来没有受过如此大罪,最后喊“大人”时都带了哭音。想派人进去探个真假,又不敢贸然进去,只好屎壳郎支桌子——硬撑。看看跪了半个时辰,众人都要冻成冰棍,给精瘦老者牵驴的那个胖子随从,才像是尿急,提着裤子从里面奔了出来,睡眼蒙中似乎也没注意到外面跪的有人,对着墙角就“唰唰”尿了个欢。尿汁冒着热气臊烘烘扑鼻而来,熏得知府刘文大人脑涨头昏,直发恶心,竟而“哇”地把刚吃下的酒食全吐了出来。可他仍然不敢发作,反而拱手乞求:“万望上差禀告一声,有同州知府刘文一干人等在此恭接阎大人官驾!”
胖随从好像这才看到地下趴的有人,惊吓一跳说:“哎呀,我还当是群狗!大人快快请起莫要行此大礼,阎大人过几天才与大队人马前来,我们几个不过是打前站的下人。”
“啥?下人!”刘文知府又羞又恼,急急挣起:“这话你咋不早说。害得本老爷雪地里当众跪这半天,还让你骂成狗,莫非有意戏弄本老爷不成!来人哪,进去几个仔细看看,若查得有人冒充官差,招摇撞骗,给本老爷马上抓了起来,头号板子朝死里打!”
“喳!”衙役们早巴不得如此一声,如狼似虎抽出腰刀,一脚踹破房门就冲了进去。顿时,牲口棚里一阵大乱,骂声、哭声、厮打声,闹得满院子鸡飞狗跳。很快,大个难民先被捆着推了出来。衙役头儿手拿一张状子,表功样呈到上司面前:“府台大人,果然不出您之所料,从屋内抓到一个想带一群叫化子进京告您和阎军机状的刁民!看来这里边住的人全上不了什么台面,是不是全” 。
可知府刘文接到状子只瞥了一眼,就如遭雷击样手抖成一团,半天才语不成声问那大个难民:“这这这状子是何人替你所写?”
大个难民正生精瘦老者的暗气,怨其关键时当缩头乌龟,见问不由火上心头,说:“是一个吹牛不砸印花子的老家伙!字儿写得再好能管个屁用,还说自己是什么狗屁钦差!”
知府刘文听了更加紧张,连问:“他他如今身在哪里?”
大个难民轻蔑地一撇嘴说:“能在哪里?远在千里,近在眼前,你进屋去瞧瞧,正躲麦秸窝里吓得面都不敢闪一个哩!”
知府刘文听了早重新跪倒在地,一步一个响头直磕到屋子门口,拱手朝天声声高呼:“恩师恕罪,学生接驾安排不周,致钦差大人在此受苦,罪该万死呀,罪该万死!现跪求大人移榻前院上房,聊奉薄酒接风洗尘,以赎罪过。”
“啊!住此的真是钦差大人!”众衙役全吓得“哗”地跪倒,院内霎时落针可闻。大个难民怎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圆张半天也合不拢。
可是,里面那精瘦老者似乎依然在扯鼾酣睡,只有不发一言的瘦子随从阴着脸踱到门口,用眼角余光冷冷地扫向刘文一伙。
堂堂五品知府刘文大人只觉寒意透彻全身,颤颤抖抖自个摘下顶戴,头上冷汗一串串掉到地上。
许久许久,才听屋内有了动静。那精瘦老者似乎在麦草窝中翻了个身,打肚内长长叹出口气,一字一顿对天吟道:
布衣骑驴出帝京,
代天巡狩察吏情。
只因身上穿得烂,
竟受欺凌住牛棚。
方信马驴分贵贱,
民间处处藏不平。
任人失察吾之过,
瘦子随从听诗声落下,不发一言,亮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尚方宝剑,冷着脸放到刘文手中。
知府刘文抖抖索索接剑在手,泪水长流,悔恨交加疯了样乞求:“恩师大人哪,千错万错,是下官错。下官不该负你栽培之恩,荐举厚望,到任不思为民造福,反而视义仓为私库,在歉年储粮不赈,增税添赋,官商勾结,巧取豪夺,祸害百姓可下官也有苦衷啊!如今官场,只讲银子,如您布衣骑驴者能有几人?无论对哪路神仙打点孝敬不周,都会万望恩师念在世风如此,下官出您门下,多年辛苦,一片忠心,网开一面哪!何况那些银子并没全部中饱下官私囊,而是暗暗解京与老佛爷修了后花园哪!”
“住口!”胖瘦两位随从见精瘦老者闻之色变,震惊不已,身子抖如秋风中的落叶,忙不约而同齐喝一声:“大胆狗官,满口胡言!还不速死更待何时!”
刘文无奈横剑在颈,把最后一线希望的目光投到屋内。可是他等到的,只是里边精瘦老者一声无奈悲愤和惋惜的长长叹息
两个月后,又见夕阳衔山。高原苍苍,黄河茫茫。从同州府赈灾已毕回京复命的精瘦老者,三人一驴,再次颠摇在黄河龙门索桥上。大个难民领着无数同州百姓站在黄河西岸,为其送行,秦晋大峡谷里奔腾咆哮着如雷的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