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三走后,柳莲芳和常步云互相凝望着,凝望着——这首诗捅破了两人之间的一层纸!
常步云对柳莲芳展开了“攻势”。京城的一些文人墨客也觉得这是一场风流韵事,极力撮合二人。柳莲芳招架不住了!再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支撑画店,也实在为难,身边需要一个男人……
好事多磨,柳莲芳终于改变了初衷。婚筵上,高朋满座,猜拳行令,极是热闹。桂三不请自来,手持酒杯走上来,拉着怪腔对二人“祝福”道:“美人易得,节妇难求!节毕竟是节,难守啊——何况本就是……”柳莲芳手一颤,酒杯落地摔了个粉碎,整个厅堂一时鸦雀无声,却也有不少客人暗自点头。常步云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夜深人散,柳莲芳一下子跪倒在关之白的画像前,泪如雨下。一旁的常步云望着烛影下的柳莲芳,只觉得她一下子矮小了许多,不由也是一声叹息:毕竟自己娶了个妓女为妻……
婚后,夫妻俩你敬我爱,让人羡慕,可常步云越来越感到“京城居大不易”——那桂三常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到画店胡搅蛮缠不说,就是一些故旧同年的指指戳戳也使他深感腰杆难直,再说,如今手头宽裕,足够还清欠债了,不由动了还乡之念。他把这个意思对柳莲芳一说,柳莲芳也是点头同意,又笑问道:“不知夫君仙乡何处?”一提起家乡,触起了常步云的话头,一声长叹道:“我的家乡在江苏古黄府,我本名常琼,考秀才时嫌这名儿不吉利——常琼者,常穷也!便改为常步云,原指望平步青云,不料今日仍是布衣!我此番归去,虽不是衣锦还乡,却也有美人相伴,从今后夜里读书吟诗,不再是孤灯相照,而是有红袖添香了……哦,夫人,你、你怎么了?”常步云这才注意到柳莲芳一下子变得愣呆呆的,泪珠儿在眼里直打转。好半天,柳莲芳才回过神来:“夫君,还乡后,你、你该不会嫌弃我吧?”“不,不会的!我这条命都是你给的,我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常步云连忙道。柳莲芳扑到常步云怀中,喃喃自语:“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切都是天注定,只要你心中有我柳莲芳就好……”没想到一向刚强的柳莲芳竟显得那么软弱,令常步云大感诧异——当初的柳莲芳不是这个样子啊!
夫妻双双把家还,回到古黄后,由于他们已名满天下,画作极受人青睐,特别是那些往来于京杭大运河、腰缠万金而又附庸风雅的盐商们,更是络绎不绝地前来求画。只是柳莲芳说什么也不愿像在京城那样抛头露面,只在房中挥毫泼墨,任人千呼万唤,绝不与客人见面,令慕名而来的客人深感美中不足。
家中日渐富裕,常步云忽然变得闷闷不乐,他难忘求画的盐商们暧昧的眼神和出店后的嘀咕,难以忍受不少人得画后的赞叹:“此画堪与薛涛笺篦美也!”薛涛是谁?乃是唐朝的一个名妓!
一天,常步云向柳莲芳讨银子,说他要修一座贞节牌坊。柳莲芳大愕:“为谁修贞节牌坊?”常步云叹了口气,迟疑道:“为……为荷姑!”“荷……荷姑?”柳莲芳不觉声音一颤。
“嗯。荷姑是我的未婚妻,就是这古黄府大隅口老秀才封仲的女儿。我与她虽未曾有一面之识,却很早就被两家父母定下了娃娃亲,我母亲在她十四周岁过生时曾送给她一只上面刻有我的名字的玉佩,以作定亲信物。只可惜就在我中秀才前的那一年,白莲教作乱,封家逃难,途中遇到溃兵,欲辱荷姑。荷姑义不受辱投了大运河。后来乱子平定后,封老秀才悲悲啼啼地告诉我,荷姑投河前,对父亲悲呼一声‘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日后告诉常家,我荷姑生是常家的人,死是常家的鬼,没辱常家的门风!’荷姑这句话令我感铭在心!”
常步云说着,察觉柳莲芳脸色变得格外难看,忙苦笑着解释:“夫人,你莫吃醋。我此举并无他意。自咱们成亲这几年来,我的心全在你身上,这你是知道的。只是我常家的门风还是要抖一抖的!我将荷姑殉节的事秉告了知府,知府认为此举有补风化,欣然同意了。”
柳莲芳终于恢复了平静,轻轻地道:“难为你还记着荷姑。”便开了银柜,任常步云取银。常步云大喜:“知我者,莲芳也!”
牌坊很快建好了,四柱三门,极是巍峨。落成那天,知府和地方上的名望都来参加了典礼,常步云只觉得多年的郁闷一扫而光,站在他身边的封仲更是乐呵呵的。典礼完毕,常步云兴冲冲地回到家,却发现家中冷清清的不太对劲,推开虚掩的房门,只见柳莲芳正在房梁上吊着呢,胸前有一个物件晃晃荡荡……
又惊又悲的常步云放下柳莲芳,柳莲芳早没了气息!再细一端详那物件:啊,这……这不是自己当年常佩在身上、后来母亲又送给荷姑的玉佩么?瞧,上面的“常琼”两个篆字格外清晰!
常步云呆了,傻了……他发疯似的跑到封家,找到封仲,一手举着玉佩,一手紧紧揪住封仲的脖子:“你不是说你女儿死了吗?怎么玉佩还在……”
封仲被勒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待听明白常步云的话,浊泪直流:“老、老夫是撒、撒了谎,将天良喂了狗……可、可当时也是没办法啊!我说,我全说——荷姑让我在大运河边卖了,卖了五十两银子,卖给了入京的老鸨……我当时劝荷姑‘饿死事大,失节事小,全家断了三天粮了,只有你才能救一家人的性命!’可怜荷姑便被老鸨硬生生拉上了大花船……”
“那老鸨姓什么?”“姓、姓柳……”
常步云一个屁股蹲儿跌坐在地上,手中的玉佩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