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将他冲到了一张渔网中,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清晨。
醒来后,他叫了几声凯伦,出现在身边的却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把手搭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笑了,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这么瘦弱的身板。她的声音像一款音乐游戏中的鼓音,饱满有力。她说,岛上的人都叫我松婆婆,你也可以这么叫我。接着给他喝了几口水,就出去喊“劲松”。劲松是她的丈夫。
两位老人来到床前,和蔼地询问他从哪里来,为什么会掉到海里。他瞪着他们,突然喊了句,凯伦,让程序结束,我要出来!松婆婆惊骇地望着他,旋即把头转向劲松老人。劲松老人叹了口气,认定他是个可怜的人,精神出了问题,来自海水尽头的城市。
接下来的一切证明了劲松老人的判断。这个自称杰克的年轻人起先是拒绝吃饭。他认为每天喝一杯水就可以解决所有的营养供给。两天以后,他发现这里的水与他冰箱里贮存的营养水不是一回事,才试着吃了一点东西。他有点惧怕盘子里的鱼,用筷子肢解了它的尸体,发现里面并没有金属,也没有电池,放进嘴里,软软的,有点腥。他盯着那根长长的刺,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想起来。
鱼使他恢复了体力,他走出了房间。
他看到了月亮。月光下的海岛静谧幽暗,有海浪的声音隐隐传来。这一切,他并不陌生。令他陌生的是风,时有时无,风向也不固定,毫无规则,而且,这里的风是冷的,与程序里完全不同。他问松婆婆,这款软件是谁设计的?松婆婆一愣,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劲松老人在月光下吸烟,烟斗里一闪一闪亮着火花。他看得出了神。待火花熄灭,老人将灰烬敲出来,重新装满烟丝,点燃,递给他。想抽吗孩子?他疑惑地接过来,却被烟斗握在手里的感觉迷住了。他摩挲着它,感觉着上面粗糙的纹路,心竟莫名地愉悦起来。是木头?他惊喜地叫道。老人在黑暗中眨了一下眼睛,是啊,我自己做的。他欣喜地把烟斗放进嘴里,用牙齿咬了一下木头,很温润,与硬塑的感觉不同。他孩子般地笑起来,忍不住深吸了一口。辣辣的一股气流直冲到嗓子,仿佛探进去一束激光。他慌忙丢掉烟斗。劲松老人爆发出一串海浪般的笑声。
第二天,当他站在阳光下的海边,感受着皮肤被炙烤得疼痛的时候,终于对程序产生了怀疑。他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在一款软件里面,那么这里模拟的一定是一个记忆以前的世界,是他一直无法抵达的那个隧道的尽头。难道凯伦专门为他设计了一款软件?他随即摇了摇头,没人知道他灵魂深处的秘密。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个梦。什么东西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看到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这是一对,另一只在凯伦的手上,他们在订婚仪式上共同戴上了它,凯伦看起来非常幸福。他望着茫茫的大海,忽然感到一种孤独,心上的伤口撕撕扯扯地疼起来。这是真实的疼痛,从未在置身软件时出现过。他一时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他决定躺在这逼真的海边,先睡一会儿……
一个孩子的叫声将他唤醒。顺着声音,他看到一双结实灵活的小腿儿在追着海浪奔跑,跑一会儿,猛然折回来,又被海浪追赶,男孩欢叫着,躲避着,跳起来,仿佛海浪是另一个孩子。后来,男孩累了,一下子扑到一个女人的怀里,女人就势把他抱起来,亲了亲他的脸颊,又放下。女人梳着一条松散的发辫,红裙像动画里的火焰一般随风舞动着,她背一只敞着口的背篓,赤着脚,双臂黝黑饱满。她看到了他。他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会儿,女人便牵着男孩离开了海边,向着集市的方向去了。
他回味着这个女人。她和凯伦穿着同一条裙子,但她们不是同一个人。事实上,她们有着相似的肤色和相同的黑头发。但是她的身体里显然藏着一头豹子,就像生物课里描述的那样,而不是数不清的焊接点和电源线。是的,凯伦的身体里装着Wi- Fi,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感受。他站起身,向着豹子的方向走去。哪怕还在凯伦辐射和控制的区域,他也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这种吸引,来自记忆尽头。
集市在岛的另一端,沿着海滩走一个半圆,就会看到人群。松婆婆有时候会把吃不完的鱼晒成鱼干,用背篓背到那里去卖。她更像去参加一个聚会。回来时,面色红润。她给杰克带回来过一套无袖上衣和刚过膝盖的短裤,是一种粗糙的手织布面料,岛上的男人在夏天都穿这种布,非常凉爽。此刻,他就穿着这身衣服,还戴着劲松老人借给他的草帽。他光着脚,踩在粗粝的沙土上,心底升起一丝淡淡的愉悦,仿佛从未离开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