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钱塘的暑气来得格外早。立夏不过十几天,街上便有了三五成群的孩童,使着长杆在树梢和叶间寻觅鸣蝉。暮色渐逝,偶有长辈从屋内搬出竹椅,沏上一壶西湖龙井,守着荷塘月色,品着香茗时节。
沈家老宅毗邻河畔,百丈开外便是驿站,车马时有出入。故门前并不冷落,也自然落不下清净。每逢蹄声响起,沈家公子便放下手中经史,竖起耳朵发起呆来。直到耳畔再无杂响,他才叹一口气,挑挑灯芯,重又在纸上写划起来。
存中是上个月才回来的。自从随父远赴泉州任职,一别已近六年。当年尚不足十岁的他,如今也已出落得体正貌端,一表人才。家中母亲年事已高,体弱多病,父亲又为官清廉,本该有亲戚媒人造访的外堂也落得一层薄尘。
不觉间又是一个时辰。灯油将尽,火光摇曳,将人影在墙上映得歪歪斜斜。存中伸了个懒腰,起身将窗扇推开,借着月光掐灭了芯子。将近十五,月色也渐渐完满起来。柳叶拂动,沙沙的声响送入寝室,又潜入他的耳中。存中枕臂卧在床上,闭着眼睛,竭力入眠。
可当灯芯的焦味已经彻底散去,他心中的烦闷却徒增了几分。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法沉心静气。也许是被褥的潮气罢——他这样想道。随即蜷了蜷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了。
和着虫鸣,他开始慢慢调整呼吸。可忽然间,他明白这种烦闷从何而来了。
蝉鸣声竟都听不见了!
两个时辰之前,就连来往的马蹄声都无法将聒噪盖过,而现在,那声音却毫无缘由地停止了。霎时间,存中被不安和疑虑笼罩起来。可他甫一睁开双眼,窗子便猛地合上了。
撑杆掉落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他受了极大惊吓,身子开始瑟瑟发抖。即使闭着双眼,存中也能感到屋内正在慢慢变得昏暗。约摸过了一刻,他才敢眯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察探着房间的变化。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上的小孔,扫在对面的墙上。树梢的倒影安稳地驻在上面,纹丝不动。他大着胆子探出头来,确定四周确实没有动静了,才长吐一口气,松了松紧绷的肢体。
但眨眼的工夫,月光便陡然亮了起来,直刺双眼。枝杈的阴影逐渐变得清晰,却又缓缓向一侧移去。一阵寒气向他袭来,空气仿佛也震动着,不停冲击着他的脑袋。
可转瞬间,时光又似是停滞了。一个倩影透过窗棂,俏皮地背着双手,立在那面斑驳的墙上,轻轻地跳跃着。那倒影是如此清晰,连头上玉簪和霓裳水袖都像是在轻盈地笑着。
他竟看得呆住了。
片刻之后,存中做了他回家后的第一个梦。
“一派胡言。”账房的老先生头也不抬地说道,“怎的?那水还能变成金子不成?”
存中摇了摇头,双眼重又失去了颜色,“不是寻常的水,是苦水,好似胆液。”
账房先生摆摆手,没了耐性,“行了,少爷说的必是对的。可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听过有谁能从白水里熬出铜铁。”他摸摸索索地拉开抽屉,夹出一沓银票,又眯起眼睛看了看存中,“大少爷甚么时候回来?莫是在泉州觅了一门亲事?”
又要讲他。存中暗自叹了口气,“他跟父亲一起,明年开春该直接赴京了罢。”说着便接过了银票和账簿,藏进了袖中,“还是交付给回春堂?要打点那些伙计吗?”
老先生并不看他,只是拿起笔在砚中蘸了蘸墨汁,良久才道:“若是老爷在就好了。”
待他抬起头来,存中早已跑出宅院了。
终究是出门了。存中走在街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河畔的卵石。自从母亲数年前开始卧榻,家里总是格外沉闷,就连春节的爆竹都让人烦心。可每年除夕,他还是喜欢待在母亲一旁暖着她的双手。
“是烟花吧?”母亲倚在床边,欣羡地看着窗外,“我定是太久没出门了。还记得你刚出生那年,你爹高兴坏了,专门差人请了工匠到家里来。”话音未落,她便轻咳了两声,“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焰火。”
“别把身子冻着了,娘。”存中埋怨地皱起眉头,把披肩搭在了母亲肩头,仔细披好,这才从炉火边端了汤药过来,“先把药喝了罢。”
“哎呀,我没碍的。”母亲嗔怪地看着他,脸上仍然泛着红晕,“那年我穿了一件红色的衬裙,那是你爹托人从京都捎来的。”她微笑着,目光却只是看着被烟花照亮的夜空。
他怔怔地看着窗外,忽然忘记了身在何处。烟花爆裂的声响在空中回响,五彩在空中恣意挥洒,最后化作无数星宿。许久,存中才恍然说道:“娘,我知道焰火是甚么做的,把硝石、木炭、矿粉按照”
母亲看着他,眼中满是慈爱,“孩子,有的什物,是甚么并不重要,”她把存中拉到床边,抚着他的头说道,“重要的是,对你,它意味着甚么。”
见他一脸迷惘,母亲便柔声笑了笑,问道:“近日有读甚么书吗?说给娘听听。”
“张衡的《灵宪》。”他答道,“是论讲天文的。”存中慢慢地说着,生怕母亲听不真切。
从医馆出来,已是正午时分。不知何时,残云已经从天目山麓游移开来,逐渐向镇市集聚。存中正迟疑该去往何处,却只见当空一个霹雳,击在街角酒肆的旗杆上,登时打了个焦黑,一声骇响这才隆隆传来。顷刻间,斗大雨滴倾盆而下,将路上人马打了个透湿。前一刻还熙熙攘攘的街头,转瞬却只有雕廊依旧。
街上变得泥泞起来。存中掸了掸衣袖,怔怔地抬起头,对着愈加昏沉的天空发呆。雨水如珠帘般扑簌落下,该是有个源头罢,那源头又该是如何呢?他就这样痴想着,直到一个爽朗的笑声从身后突然传来,“臭小子,天公不作美,你又瞪他作甚。”
甫一转头,便见一身材魁梧的髯须男子阔步走来。存中眼珠一转,煞有介事地晃头说道:“天道有常,晴雨有时。若非异乡气候相异,阴阳交替,也断无变化之理。”
“好好好,道理可都是公子你的。”大胡子哈哈大笑,伸手一抓便把存中拽到了身边,“回来多久了?也不唤人去我宅上通报一声,我可是留了好多稀罕东西,特地等你来胡说一通。”
“何叔,这可怪不得我。”他顿时变得欢喜起来,脸上又露出了顽童模样,“我回来不过一月有余,却日日听得我娘念叨你。怕是你又惹了甚么灾祸,祸害了谁家买卖。”
话音未落,存中肩头便吃了重重一掌,“你这小鬼,后一句定是你瞎诌的。”何叔故作生气,双眼瞪得斗大,“小心我回去给你告上一状。”
存中缩缩脖子,做个怪相。何叔是沈家忘年至交,做的是八方生意,常年游走在外。“怎么今日倒闲了下来?对了,上回那个机关匣子实在蹊跷,若是榫卯断在里面,就只能劈了烧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