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叔捋捋胡子,并不着急回答。他伸手唤来马车,双手一举便把存中托了上去,“天机不可泄露。等你到了婚嫁的年纪,若还是解不开,我便告诉你。”他从车厢中摸出水袋,张口牛饮起来,“前些时候我同人组了一只商队,想去西域探探路子。几日前才回到东京,我便去看了看带回的劳什子,别说,倒是有几分意思。”
话毕,他便拉开一处柜子,从中拎出来几个精细包裹,却搁到一旁,只甩给了他一只哨子。
存中当空接过,把玩起来,“好轻快。做个鱼漂可再合适不过了。”
何叔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孩子,真是好生顽劣。这哨子可不是寻常物件,乃以山中猛兽之骨制成,置人喉中吹之,能仿吼啸,令百兽震退”
“故弄玄虚。”存中不以为然,只是摆弄着手里的扁匣,“不过是个吹响的玩意,我又未尝出入山林,何来乌兽之疾?”
“臭小子。”何叔大笑,故作嗔态,“看你这副样子,大概又是在家无聊了罢?”
存中叹了口气,颔首怔忡,“兴许是吧。在家也可以钻研算术,修习琴艺。好久也没有拜望大师了。”
何叔见他如此,思索片刻便道:“等下先将你送回宅上,待我回去盥洗一番,再去拜会令堂。”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说起来我也有小半年没有登门了,有甚么总是叫家仆送去,也的确不成样子。”
“离端午尚有一月,州府几个大户人家打算办一场焰火大会,请我做了个统筹。”何叔替他整好衣襟,“不如你过几日随我一起走动,也省得你在家躁烦不是?”
“真的?”存中的双瞳兴奋地闪烁着,“可不能诳我。”
可何叔却不答话。陡然间,马匹驻下了四蹄,摇头长嘶,似是受了甚么惊吓。存中疑惑地看向他,只见何叔双眉紧蹙,直瞪着径山山麓的昏沉天色。
存中的目光顺着他追了过去。恰此时,似有一道赤色光芒破云而出,向北方直冲过去,仅眨眼工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陨星罢?”存中竭力思索着,大声对何叔说道,“前朝虽多有记载,可我是第一次见。”
何叔摇摇头,嗓音中竟透着一丝敬畏,“天象异变,世间必有劫数。”可转瞬间,他便抹去了忧虑,恢复了平时模样,“小子,随我行走可不是件轻巧差事,虽说是督办查验,可也说不定会有什么体力活。不比寻常,可要事事依我。”
存中长长地叹息道:“明白了,自当遵守便是。”过不多时,他似是想起了甚么,又兴冲冲地问道,“何叔,你听说过苦水吗?”
五月初至,湖滨杨柳已不似清明时节那般千丝万絮,引人攀折。日落山头,霓霞尚未褪尽,湖畔却已然华灯初上。
连年雨顺风调,虽不至夜不闭户,城门却开到很晚,方便了货郎买卖,也让钱塘湖畔热闹了起来。城外自然不若城内繁华,也别有落花流水的情调。孤山脚下,存中远远眺去,市集连绵,平湖泛舟,好一派兴荣景象。
自三日前随何叔入城,这还是存中头一回独处。倒不是因为何叔看得太紧,而是日奔夜行,着实疲惫不堪。由于前些日子暴雨骤至,西湖水涨,场地一片泥淖,台子一时搭不起来,何叔便顾不得他,不知置办什么去了。
尽管昼伏夜出断不是街头艺人所为,可白堤一带却时有唱词悠悠传来。存中突然来了兴趣,快跑几步便寻了过去。
才转过几处花树,存中便觅见了乐音出处。前面早已围了七八人,唱者声音清亮,曲调欢快,可等他移步上前,才发现原是一白发长者在随歌而起,反倒是两个白衣青年在拨弄弦子。他暗自称奇,自袋中摸出茶钱,坐实了便不愿挪动。
约是两段词的光景,天色就又暗了几分。一曲奏毕,青年人便多掌了一盏灯。可陡然间,一个熟悉的倩影落在了一棵前朝古槐上。那身影虽只有半面,却如霹雳一般打入存中脑中。云鬟轻纱,碧簪褶裙,毫无二致。登时,他便不知所措,恍如隔世。
顺着影子寻去,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女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调子。她着了一身翠绿云衫,一袭鹅黄百褶裙上零散地落着绣花,鬓发低垂,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支翡翠簪子。少女体态轻盈,面容姣好,竟有几分外邦模样。
他看得有些痴了。若她真是那晚之人,那么异光射入,蝉鸣无踪,也就绝非梦呓了。思虑至此,阵阵寒气不由得自心底散出。
但他竟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夕阳很快便沉了下去,连人的样貌都辨不太清了。人群渐渐散去,而那少女也借着道旁酒家的灯光,背着双手轻快地离去了。猛然间,存中才发现自己竟已随着她走出好远,连身在何处也有些迷惘。他心中一凛,不由得紧张起来,汗水从背上慢慢渗出。
他稍不留神,便踩中了衣衫的下摆,一个趔趄险些跌倒。等他抬起头来,四周已是一片寂静,只有行酒令的声音从钱塘门外悠悠飘来。存中屏住呼吸,躲在一旁,不敢出声。良久,他才小心翼翼将头探出,可街上却已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存中暗自长叹,怅然若失。倒不是因为他有甚么非分之想,而是性格使然。沈家算不上殷实,他又自小在家念书,未入私塾,故甚少结交友人,吐露胸臆。此时与其说是懊恼,更像是手足无措。
正当他垂头沮丧之时,一个清甜的声音自他身后突然响起:“当真是奇怪啊。”
存中只是嗡地一震,顿时跌坐在地,险些连心都跳出来。转头一看,正是那少女抿着嘴,笑吟吟地瞅着自己。
他不由得向树上靠去,双腿仍然止不住地哆嗦着,“你,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你这笨蛋,方才听曲的时候,便已露馅了。”她踮着脚转了个圈,掩不住地笑出声来,“怎么,还以为自己是隐形的不成?”
听得此言,存中竟觉得有几分失落,“小姐明察秋毫,小生甘拜下风。”他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止住胸口的阵阵悸动,也随着她巧言起来,“在下明明是见小姐入夜独行,放心不下,故擅自尾随暗护罢了。”
“哦?”她像是有几分好奇,“怎么,公子竟是为了这个才一路随行的吗?若当真如此,小女子不胜感激了。”说完便眼波流转,似是早已将他看了个通透。
存中面露尴尬,不免一阵羞赧,语气却恳切起来:“江南虽民生安泰,却难保路有歹人作祟。勿论其他,以小姐姿容,也断不该一人出行。”
“是吗?”她忽然明眸闪烁,凑到存中面前,朱唇微启,“可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呢?”
“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存中敛起折扇,轻轻地在桥上敲着,余光不时扫着身边的俏丽脸庞,“循湖而行,界于前后湖之中,白沙堤上首桥便是断桥。每逢冬雪初霁,湖面和桥身便共着一色。日出之后,雪残未消,桥面石栏先斑驳起来。登高远望,似隐似现,故得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