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似是早已留意到他的目光,只是俯在桥上望着流水,嘴角笑意盈盈,“公子,你说此桥因残雪得名,又因残雪闻名,可我觉得太过轻率。”
存中大奇,可此时心思却有些不够用了,“小姐此言怎讲?愿闻指教。”说着便按捺住自己的心跳,故意靠了过去。
水光滟潋。铃兰见他如此,嘴角一挑,便拉起他向桥的那端走去。
“公子你看,这棵树大概年岁几何?”她指着桥边的古槐问道。
存中略一打量,便道:“前朝古树,少说也有八十年了。”
铃兰向露出地面的根部一指,盈盈说道:“这虬根已将石桥桥基抵紧,形状如此,当是后栽无遗了。可这树干上,离地一尺,却有两指宽的苔痕。”她并起手指轻轻一抹,指尖便沾了些灰绿颜色,“至少,曾经这棵树经常水淹至此。偌大的西湖,水位想必也是常有变化吧?若经年水涨,此桥不是两端都没尽了吗?这样一来,不也是‘断桥’了嘛?”
存中只是看着她的纤纤玉手,一时竟忘了作答。
直到她吃吃笑出声来,存中才恍然一震。“你,你是头一次来杭州吗?”他只觉得脸颊一阵发热,说话不由得吞吐起来。
她低下头,抿着嘴想了想,便答道:“你指的是这里吗?是啊,我是头一次离家这么远呢。”
她的嗓音宛转,似乎能让人融化一般。存中虽已沉湎其中,却也不免觉得蹊跷,“怎么,你不知道这是何处吗?”
她蹙起眉头,只是让人徒增心疼,“我知道。只是,我们那里并不这样称呼。”
铃兰翘起食指,指向北方夜空,“每过一段时间,我们就要选出一些人来,经日累月来到这里。他们作甚么我并不清楚,或是着书记录,或是收集珍异。”她从路旁摘下一朵素色小花,插在发间,冲他莞尔一笑,“我是随家父来的,本是说要我增长见识,可是他们日程繁忙,难以抽身,就把我一人留下了。”
存中点点头,心中不解虽是徒增无减,可见她笑靥如此,也不得不消弥开来。“江南一带鱼米富庶,百姓素朴。小姐若遇事小心,虽只身在外,实也并无妨碍。”
“我们那里,和此处实在有太多不同了。”她认真地看着他,眼中似是带着几分好奇,“我爹曾说,中土人士以礼为尊,以善为先。”铃兰眨眨眼睛,顽皮地向前跳出几步,欢快地转过身来,“公子,方才那老者在做甚么?为何大家都如此认真?”
存中扑哧一笑,叉着腰摇起头来,“小姐听得如此专注,我当是深谙此道哩。”
一阵绯色顿时掩上她的双颊。她瞪大双眼,故作怒容,轻轻跺着双脚,“公子怎可笑我?我可不理你了。”
存中连忙上前,拱起双手,颔首笑道:“好好,小生向小姐赔不是了。此曲可唤作转踏,说唱具备,文通古今。适才老者唱得娴熟,闻者自然听得入了迷。”
“原来是曲艺啊。”铃兰点了点头,似是在琢磨刚才那几段曲调。存中看着她专心的模样,心中不禁一动。他正欲上前打趣,却见铃兰忽然在他手背一按,面露神秘。
他手臂一颤,说不出的酥麻感很快便消失了。存中眉头微蹙,目光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扫着,不自觉地在手背上轻抚起来。可他猛然发现,皮肤下竟多了一颗米粒大小硬质物件,略一挤压,却没有什么不适感觉,只是有些发热而已。
存中顿时神色惊诧,不由得慌张起来。正欲开口,却见她只是微微一笑,轻轻说道:“公子莫急,这什物绝不会伤你。你我虽是初次相遇,可若是信得过我,便别再多问了。”不知何时,眼神中竟多了一丝恳切。
存中沉默不语,只是轻轻按着手背。晚风习习,终于,他抬起头来,冲她粲然一笑,“我相信你。”
铃兰的唇边竟有些颤动。可转瞬之间,她便恢复了俏皮模样。“今夜天色已晚,若你我当真有缘,以头上朔月为约,改日再会,定当细细说明。”说完便吐吐舌头,不再理他,只是背着双手,兀自蹦跳着远去了。
存中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由得微笑着摇起头来。他心中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懵懂感觉,却并不想弄个清楚,只是任其在心中扩散,荡起层层涟漪。
倩影似水。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忙疾声问道:“对了,小姐可曾造访钱塘?”
只见她回眸一笑,将手指抵在唇上,调皮地说道:“沈公子,这算是邀请吗?”
弦月如钩。许久,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对着空气傻笑而已。
存中一拍脑袋,转身向客栈走去。可不知何时,一个高大的黑影竟驻在了断桥彼端。他仔细打量,才看见何叔双眉紧蹙,臂上青筋暴起,倚在树旁。存中不敢放肆,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何叔,你怎么过来了?材料都置好了吗?”
何叔只是盯着她消失的方向,牙齿格格作响,模样甚是可怕。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气,看着存中问道:“怎么?刚才你说了甚么?”
存中连忙重复道:“焰火大会。事情妥当了吗?”
何叔看上去有些恍惚,“啊,大概吧。我见你不在客栈,便寻出来了。”
他按住存中的肩膀,却像是对自己说道:“明日我便差人把你送回钱塘。我要去趟汴京,有些事情需要确认一下。”
他盯着存中的眼睛,厉声呵道:“回家后,平日要千万小心,谨慎行事,知道吗?”
存中点点头。何叔这才如释重负,眼神重又狡黠起来,“臭小子,现在给我乖乖回去睡觉。”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呵呵一笑,“不过路上嘛,我倒是可以许上你几只生煎。”
四季之中,夏天是存中最为厌烦的。已经过了下河捉鱼的年纪,自然不会对彼时备尝孤立的自己有所挂念。此时他宁愿天阴几分,在山荫道上行走也就少了点暑气。
松竹琴室在灵隐山麓,琴师是一位僧人,师从义海大师。存中自小在家修读,可父母在音律上却无甚修为。自记事起,他就常入佛家聆听妙音。等到手指变得修长,便已经熟稔五音了。只是师父常云游四方,时常只是他一人练习琴谱罢了。
存中叩响大门,童子见是他来,面露歉意,他便知道师父又游历名川去了。过了厅堂,后园颇为幽静,翠竹环抱,流水潺潺,全不似山野之景。童子引他过去,便回去看着炉火了。他在凉亭坐下,平定心思,闭上双眼,手指轻抚琴弦。
一曲终了,宛转千回,错落有致。不觉间,手边已有了一壶热茶。想必童子已回去歇息了罢。存中自斟自饮,可不知为何,思绪却变得凌乱起来。
他翻了翻手里的减字谱,停在一页上,一弦一音地拨弄着。陡然间,他发现四周静谧得有些过分了,琴弦的回声也像是被竹林吞没了一般,悄无声息。存中站起身来,双手微颤,眼神却有着些许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