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5)

 
如烟(5)
2014-05-12 21:57:07 /故事大全

铃兰紧了紧衣衫,靠在他的身旁。路上静得吓人,只有车轮碾压泥土的声音不停传来。他不敢再去直视,只用眼角瞥着那些可怜的死牛。他注意到,有一部分牛是没有头的。

他是头一次见到这番景象,不多时肠胃便翻涌起来,只能闭上眼睛,强压住喉头的恶心感觉。

等到最后一辆板车也远去了,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存中长长舒出一口气,拉着她快步跑到一处茶铺跟前。

空气中还残余着些许气味。店家见有人过来,便收拾桌子沏上热茶,又殷勤地端上点心。“两位受惊了罢?”店家一脸关切,“适才那味道实在难闻,时间久了怕会伤了元气。”

铃兰有些恍惚,接过茶盏便不再言语。存中见她如此,心中一阵绞痛,尝不出味道如何。许久,才开口问道:“店家,刚才那些人”

“都是附近村县的,”邻桌的一个青年说道,“昨晚一夜,家中养牛的庄户全都出了这种事。”

“是急病吗?”存中甫一张口,便立刻自我否定了。若是发病,勿论病理变化,也绝不会在几个时辰内同时致死,更不用说是几个村县同时发作了。

店家叹道:“以钱塘县为中心,方圆五百里的地方皆是如此。有的被割去了牛头,稍好一点的也被拿去了内脏。不见的部分也不知去了哪里,更不知道做甚么用。蹊跷的是,没有一人听到任何声响。有的家中养有鸡犬,直到正午才敢从窝里出来。”

存中默不作声,低头看着自己杯中的茶叶,完全理不出头绪。“有人说是盗匪报复,就算凶残至此,可为何只伤家牛而不伤人呢?”青年看着远山,兀自说道。

一阵北风袭来,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又重了几分。存中抬起头来,却猛然发现,铃兰竟然不见了。

他连忙站起身来,四下张望。才发现她定定地站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微风将她的轻纱吹起,飘逸若云。

存中慢慢走了过去,不停地想着该说些甚么。可很快,他整个人便怔住了。

铃兰悲伤地看着车队远去的方向,泪水扑簌流下,早已将衣衫打湿。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表情。

绿茵之上,残阳如血。

“我要回去了。”铃兰驻下脚步,指着驿站旁的客栈。不知为何,她的眼神中竟有了距离。

存中只是唔了一声,却也不知如何告别。自茶铺出来之后,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没有再说过一个字。莫非是因为自己没有带她避开那可怖的景象?他并不懂得揣摩女孩的心思,只是暗暗责怪起自己来。

钤兰见他如此,也并未多言,只是冲他摆了摆手,就兀自走开了。存中仍然呆立着,脑中满是她那无尽悲伤的样子。

这大概是存中初次见她这样。他并不清楚,像她这样的女子为何会对这种怪事在意。或者,为何会对他在意。

他从来都是孤单一人。自小便在兄弟间的攀比中长大,虽然排行最小,却总是被忽视的那个。总是有更重要的事情排在他的前面:姐姐出嫁,母亲染疾,以及兄长的大小事情。

一份算术律表,怎么能够比得上兄长的绝句半首?一本地方志异,又怎能与前科试题相提并论?

若不是何叔,怕是他早就成了对影自怜的酸书生。

直到她的出现。

铃兰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却似一缕阳光照入他的内心。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或许并无特别,可对他而言,却意味非凡。他博闻强记,却常被人说心生旁骛。但她从未这样觉得,反而赞许有加。初次相逢半个夜晚,不过聊了一个时辰,却像是经历了一个甲子。

他诉说着万物的故事,她聆听着他的故事。

存中只是埋头走着,看着光线逐渐转暗。他长叹一口气,在家门口的槐树旁站住了。账房先生在院子里失措地叫嚷着,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情。

可他并不愿去理睬。他们也从来不需要自己,只不过是徒增不快罢了。存中这样想着,把身子转到了树的后面,望着河水沉默不语。

可一种不安的情绪开始在他的心里滋生。院子里的声响越来越大,终于,他还是跑了回去,一把拽住了慌乱的老先生。

“小少爷!”先生看着他,顿时泣不成声,脸都走了样,“你不在,我,我派人去寻你了,可,可是”

存中胸口如万千针扎一般,当即慌了神,“先生别,别慌,出了什么岔子了?”

可他听到答案的那一刻,仿佛那些针都齐根没进了他的心房。

“老夫人不行了。”

刹那间,天旋地转。他扶着先生的肩头,勉强没有倒在地上。“你说什么?”

“小少爷,怎么办?怎么办?”先生只是茫然地叫着,双目变得浑浊和木然。

他的耳畔开始不停回响。娘不行了。存中眼前一黑,却意外地镇静了下来。

只有我一个人了。他竭力睁开双眼,狠狠地瞪着先生的眼睛,“去,马上去叫辆车,你去请回春堂的李大夫。天还没黑,他应该还在坐馆。差人去烧水,再去当铺兑些现银。要快,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就去多请几个大夫,去药铺备上我娘常吃的几味药。”存中顾不得头晕目眩,猛地把先生推开,摇摇晃晃地朝内堂奔去,“快啊‘!”

“娘,娘。”他跌跌撞撞地跑着,赶到床头时连鞋都掉落了。他跪在地上,颤抖着抚着母亲苍白的脸和双手,“娘,是我,是存中啊。我回来了。”他轻轻叫着,声音沙哑而刺耳。

一旁的方巾上带着刺目的血红色。母亲微微睁开双眼,在他肩头按了按。她双唇翳动,未闻言语,先有血丝从嘴边溢出。

存中的泪水早已夺眶而出。他拿过方巾为母亲擦拭干净,张着嘴却不知该说甚么。母亲似乎抱歉地笑了笑,嘴角微微一挑,眼睛重又慢慢闭上了。存中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双眼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再也看不清母亲的模样。

他只是埋着头,痛苦地哭泣着。怎么会这样?他的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世间万物仿佛都凝固了,只有自己在不断地抽搐啜泣,就连旁人进来都没有发现。

那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存中不舍地放开手,跌坐在一旁,双眼依然朦胧。那人一只手轻轻搭在母亲的腕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把手松开,似乎叹了口气。片刻之后,那人慢慢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母亲的额上。

存中这才觉得有些奇怪,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微光似乎从那人指尖传出,缓缓闪烁着,让人心生平和。转眼间,那光芒便随着那人一起不见了。

他这才如梦方醒地扑上前去,却发现母亲的脸色竟已有了些许润色。存中连忙按着她的手腕,脉象已然变得舒缓有力,不再危急。

“娘。”他试着在她耳边唤着,“娘,是我,是存中啊。”

只见母亲缓缓睁开眼睛,柔柔地看着他,却说道:“真是个俊俏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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