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父亲,亚蒂博士。自从我父亲泰勒勋爵在你的图灵谋杀中饮弹自尽的那一天起,我就注定要担当起他留下的职责,我要让自己的行为无愧于家族的血统和声望。我要继承他的志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机器人不可能获得与人类相同的地位,它们是机器,是工具,是异类.与我们永远水火不容。”
“这就是你的理由吗?就因为这样的理由——‘非我族类’,一种生命就能够凌驾于另一种之上吗?”
“你要知道这就是人类的天性,也是我们历史的重演。就像一出戏剧,从一个舞台搬到另一个舞台时,脚本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国王还是国王,贵族还是贵族,但平民和奴隶的角色都开始由机器人担当,我是剧目里的英雄与骑士,你则是贯穿剧中不断被我击败的对手。历史就是这样,不断地重演、重演、再重演,一切不都是显而易见的吗,亚蒂博士?”
“如果历史要重复的话,那么迟早有一天,机器人会发动起义,推翻你们自以为”
“永远不会有那一天的,亚蒂博士。因为我们在这一出戏里面既是演员,亦是编剧。坚若磐石的机器人三大定律,注定了它们只能是舞台上的悲情角色。人类永远会战胜机器人,就像我永远战胜你一样!”
话音未落,斯托克突然如同饿虎一般扑向了亚蒂博士!在刚才对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悄悄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寻找着对自己有利的位置。瞬间的爆发令亚蒂博士措手不及,左手的扳机未来得及扣动,便被斯托克紧紧钳住。慌忙之中,亚蒂博士用手杖挥向斯托克的头部。
“咣——”
竟然有金属撞击的声音!斯托克被打翻在了地上。亚蒂博士连连退后几步,枪尚在手中。
“你”亚蒂博士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已经完全蒙住了。
斯托克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你已经知道了,我是机器人。”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亚蒂博士此时完全动弹不得,“你违反了机器人第一定律”
“哈哈,亚蒂博士,因为我是你制造的,你忘记了吗?完美主义的你为了通过图灵谋杀,违背了机器人定律,不是吗?机器人第二定律要求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但评委如果要求铁屋子里的人必须说真话,那么你的图灵谋杀便不攻自破了——机器人此时的职责就是将自己伪装成人类。”
亚蒂博士沉默了一阵,“你是对的,我得到了国会的秘密批准,能够限量制造不遵守机器人三定律的机器人你就是其中的一个吧我终于明白三十年来自己不断失败的原因了。”
“因为铁屋子的左右两边都是我,机器人的那个我。”斯托克说,“无论死去的是哪边的机器人,你们都会认为是作为人类的那个斯托克胜利了。亚蒂博士,在某个层面上你成功了——你完全模拟出来了一个凡人的思想、意志,还有我对所有机器人的仇恨,但正因你过分的成功,酿造了你的失败。”
“也就是说,作为人类的那个你,从来都没有进行过图灵谋杀是吗?我的对手一直只是你的影子。”
“是的。亚蒂博士,你应该知道‘人格数据化’的技术已经被许多机构掌握了。虽然他们只会进行一些拙劣而简单的模仿,但制作一个牺牲品来愚弄人类还是能够胜任的——他们的作品,也即是参加图灵谋杀的第一个我,按照计划那样输掉了比赛,从那之后我的灵魂就一直寄居在你创造的躯壳里面。”
“真实的那个你,如今又在什么地方?”
“哈哈,真实?亚蒂博士,请您告诉我什么是真实?如果是指人类的那个我的话,他已经选择离开这个世界,追随我的父母同去了。从那之后,我便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真实!”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亚蒂博士无所适从,他想要思考,却不知道要思考什么;他想要决断,但自己的面前却没有一个选项;他想要谋杀,但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人。
四月的风,穿过宽阔的街道,涌进星辰之下的废墟,轻轻拍打着两个孤单人的衣袖。这阵风吹融了冬天的积雪,吹开了带满荆棘的玫瑰,但却无法吹动星辰之下两个孤单的灵魂,还有灵魂所投下的影子。
亚蒂博士把左轮枪的子弹卸下,散落在地上,又把左轮枪抛到了一旁。留下一个背影,向着没有灯光的地方走去。
“四月的风很冷。你能感觉得到吗,斯托克先生?”
这是那天晚上亚蒂博士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而当斯托克下一次听见这个声音时,已经是在又一个三十年之后。
三十年的时间,既是漫长也是短暂的。历史的沙滩上散列着无数个三十年,它们就像细沙一样渺小。即便曾经有那么一些力量在沙滩上碾过,留下一条印记,但当海风再次抚平这片由三十年的沙砾聚成的沙滩时,印记消失了。
只有当力量碾过的瞬间,人们才知道在这三十年正在发生什么。
斯托克勋爵的预言失败了,历史的剧目以他未曾想到过的方式上演着。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在大陆上爆发——没有违背任何一条机器人定律,因为革命者恰是人类自己。他们中大多数是之前的贫民,但你也能找到一些贵族的影子。枪声伴随着口号在整个陆地上回响:解除机器人的奴役,归还它们自由。
反政府军队在北方集结,战线慢慢向着南方推移。一夜之间许多州郡纷纷宣告退出蓄奴郡的行伍,它们即便没有揭竿而起,但至少立场上摇摆不定。在伦敦首都、第五煤矿区和其他许多地方,被奴役的机器人选择了为自己的自由而牺牲:他们主动地攻击人类,然后纷纷死于机器人第一定律,政府军的后勤系统正在因此瓦解。如果不是斯托克勋爵在前线英勇顽强的抵挡,首都伦敦或许已经在三个月前沦陷了。
反政府军此时集结在泰晤士河上游河曲之处,与政府军隔岸对峙。毫无疑问反政府军队占有绝对的优势,但在斯托克勋爵的反击之下他们也难以前进半步。斯托克勋爵是战场上最后的一道壁垒,屹立不倒,不可攻破。反政府军队中的一些士官已经开始讨论暂时撤退,期望等到明年初春的时候再次进军。就在所有人踌躇不定之时,亚蒂博士出现了。
当亚蒂博士走进战区指挥部时,几位年长的士官认出了他。亚蒂博士已经老去,就像所有古稀之年的老者一样,深深的皱纹爬上了他的额头,他的腰弯曲,步履蹒跚,必须在手杖的支撑下才能勉强前进。在他走过军营的时候,所有人肃穆地站在他的两侧施着标准的军礼——在智人党中亚蒂博士已经成为传说一样的象征和符号,虽然他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但他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