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天,我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尚不知晓,我一心祈祷着好天气能持续到深夜,保证我们拍到清晰的好照片。可那无比巨大的爆炸声击碎了一切,浓烈的黑褐色烟雾和高高耸起的火苗紧接着便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升起。我的耳中一阵轰鸣,人们争先恐后地张望。
我隐约听见有人问:“怎么了?”
接着有人答:“像是个加油站,不知怎么烧起来了”
“我刚才看见有个发光的东西坠进了那里。”
“是什么?”
“不晓得。”
我一面发了疯地跑向那片火海,一面拨着双喜的电话,那一声声连续而短促的“嘟嘟”声像重锤般敲击着我,时至今日,电话中的“嘟嘟”声依旧能将我急速带回那个可怕的火海中,甚至能感受到被烈火灼烧的剧烈疼痛。
即使是面对阿哲和楠生的时候,我也绝不去描述在那天阳光明媚的午后所看见的一切,我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决定独自承受其所带来的无限自责和悲恸,我烧掉了双喜房间中的大部分东西,仅留下一些照片,她是摄影专业毕业,那些照片便是她的一切。我把它们交给双喜同样悲恸的父亲母亲,并一再央求他们能让我留下其中的几张,他们最终同意了,那是我们刚认识时一起拍摄的一组照片。
我辞去干了半年的工作,远离这个城市,在各个地方游荡。城市、乡村、港口、荒原、绿野,后来我去了一次北京和旧金山,阿哲和楠生依次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我们在夜里各自灌下一打啤酒,互相抱着脑袋失声痛哭地说:“操,回不去了,我们他妈的再也回不去了。”之后我偶然看见一则消息。那场事故中有个孩子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加油站爆炸时那对夫妻正好开车去加油,急救中心的人当场为怀孕六个月的妻子实施剖腹产,男婴在无菌暖箱中足足护理了八个月才能进行正常呼吸,无论如何,那孩子总算活下来了。作为遗孤,网络上占用了很大的版面为其寻找一个领养者。
我重新回到重庆,找了份工作,并顺利取得了孩子的抚养权。我无法笃定我期望在此种行为中获得什么,挽回或是赎罪,都不是。我唯一能确认的是,平子的成长给予我莫大的慰藉和寄托,我们相依为命。
事故发生在十二年前,地球并没有毁灭,然而被毁掉的却是我的整个世界。现在平子已经十二岁,长得比普通孩子稍矮些,喜欢吃果冻和水饺,怕辣,拒绝与一切孩子互动,睡觉保持纹丝不动的仰卧姿势。十二年了,我仍旧没能找到与他沟通的行之有效的手段,他是个特别的孩子,无论是否因为那场事故。
夜里回去。平子坐在客厅里看一档野外求生类的外文节目,我十分怀疑他是否关心节目内容,或者说,那只是他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我在厨房弄皮蛋瘦肉粥,电话突然响起。
“喂,阿哲。”我接起电话。
“梁子,打开电脑,网上聊,楠生也在。”阿哲挂断电话,我把火调小,启动客厅的台式电脑,打开聊天软件,弹出一个多人语音的请求窗口,我带上耳机,点击接受。
“阿哲,楠生,我在线上。”我下意识地感到不安。
“让楠生跟你讲吧。”
“梁子,双喜可能并不是死于事故。确切地说,那不是一起简单的加油站爆炸事件。”楠生讲。
“那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现在所在的跨国公司吧。我们公司或者通过与政府高层的一些隐晦关系或者通过骇客技术取得很多非国家机密、不威胁国家安全的一手信息,总之,我们对这些信息进行筛选过滤,寻求可能出现的商机,再将其高价转出,风险由买家自行评估”
“嗯,我知道。你的工作就是骇客攻击,但是这跟双喜有关吗?”
“我们得到一个美国宇航局高层的硬盘,刚好交到我手上破解密匙,我找到一个美国卫星拍摄到的视频资料,不是很清晰,但可以确定是一颗小行星,这本没什么可怀疑的,但是视频拍摄的时间正是十二年前的今天”
“是我和双喜约好去南山的日子”我低声呢喃着。
“对,所以我让阿哲找找天文台那边的资料。”
阿哲紧接着说:“天文台每天都会有一个备忘记录,类似于日志,以我现在的权限是可以查看的,可是那一天的观测备忘录却无法查看。”阿哲顿了片刻,“我找到在其他小型天文台工作的朋友,大部分都没有相关记录。只有贵州山区的一个天文台,在那一天的日志上留有一条简短记录:在东北亚上空观测到疑似小行星的迹象,但因硬件设施的关系,没能进行持续跟踪
阿哲还没讲完,我打断他说:“现在很明显了,你们怀疑是陨星坠落引起的爆炸,对吗?的确有这个可能,但若是如此,没什么可隐瞒的,就像旱涝灾害一样,这不是任何人的过失,如果说是掩饰对小行星的监测不力,这未免过于牵强。”
“你是怎么想的,梁子?”阿哲问。
我回头看了看平子,他依旧端端坐在茶几前的沙发上,目不斜视。“楠生,你能侵入到阿哲的天文台服务器主机去吗?如果说这条信息有权限设置,那么它肯定是观测到了什么,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得出结论。”
“我试试。”楠生说。
“阿哲,你记得我曾跟你讲过的平子的事吧?”
“你领养的那个自闭症孩子?”
“他不是自闭症,相信我。”我又看了眼平子,“我一直对平子所画的东西不明所以,看上去毫无意义,但却始终认为他可能在画中表达着什么。我想让你看看,从你的逻辑角度试试。你稍等一下。”
我起身走向平子,“平子,阿哲叔叔想看看你的画,好吗?”平子依旧沉默着。我从他书包里取出画,扫描后将它传给了阿哲。
“怎么样?”我问。
“给我点时间,梁子。”
我们约好第二天再联络。我把煮好的皮蛋瘦肉粥端出来,电视节目刚好结束。和平子喝完粥,我便照顾他睡下。夜早已黑尽,楼下传来口口口口的怪响,我又躺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球,烟灰缸很快便盛满了烟蒂,我不知何时沉沉睡过去了,睡得极沉,梦中全是双喜年轻的脸庞和永不停歇的笑。
凌晨六点刚过,阿哲的电话再一次打来,我整个人跃起,“喂,阿哲。”
“梁子,平子的画,你还有吗?”
“都在上帝之手”
“全部给我,有多少拿来多少。”
“怎么了,阿哲?”阿哲的语气过于激动,这让我有些忐忑不安。
“我打个比方,如果说我们了解英语这门语言几乎所有的语法规则,但唯独不知道它单个单词所指代的东西,这种情况下,若你想读懂一段话,这是不太可能的,因为排列组合的可能性太多,但若是你有一整篇文章,甚至一个书架,那么,要学会这门语言便不再是什么难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