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之前的数月,我们更加肆无忌惮。我们在校长办公室门外的墙上用纺织颜料涂了一大片星空的图样,并为此被罚做整栋楼的清洁;我们在脚踏车后绑了一大串鞭炮,点着后穿过整个校园,双喜捂着耳朵坐在我后面一路惊声尖叫;后来我们把帐篷扎在学校操场正中央,唱了一宿的歌
分别时,阿哲和楠生选择了时间相近的两个航班,我们在江北机场的大厅里拥抱挥手道别,我们都未落泪,相互调侃轻松自如,仿佛他们只是出去旅行一段时间,待钱花光了便会驻足回首。
“照顾好这疯丫头,梁子。”楠生继而转向双喜,“照顾好这傻小子,双喜。”
我和双喜相视许久后才开怀大笑。“还是照顾好你们自己吧。”我说。
紧接着,我们开始设想下次见面的情景,阿哲说他在北方定然会对火锅的味道牵肠挂肚,双喜挥着拳头说:“等你们回来,我们就不分昼夜地吃好了,直到把锅底烧穿否则绝不善罢甘休。”
“不把火锅煮得辣味全无煮出臭绝古今的味道来也誓不熄火。”我紧接着说道。
后来我们又聊了些别的,或回忆或幻想,无一例外地开怀大笑。阿哲和楠生在最后一刻钟才转身进安检,整个大厅都回荡着双喜尖声呼喊的声音:“阿哲、楠生,梁子和双喜在这里啊。”然后她大幅度地挥动双手,眯着眼粲然一笑,我则抿嘴笑看着他们消失在安检处的人列中。
凌晨两点左右,大雾弥漫,我在机场接到阿哲和楠生,径直驶回家,跟事先承诺中的一样,我们坐在客厅里,煮起我之前从楼下店里端回来的火锅,芳香瞬间四溢。平子早已睡去,我们则心事重重地各自抽烟,间或从锅里夹些吃的。夜静得可怕。
“说说你的发现吧,阿哲。”我把烟头摁灭,“在平子的那些画里。”
阿哲连续猛吸了两口烟,沉沉地说:“我几乎可以得出肯定的结论,平子的画里是各种定理的阐释以及对其作用结果的推演,其算法之复杂,且在所有涉及到数字的问题上无一例外地使用圈和矩形为字符的二进制,完全不同于自然科学历史上对定理的实现过程。”
“这是什么意思?”楠生问。
“意思是说,那孩子正在凭一己之力构建人类文明花了数千年才初步成形的自然科学大厦,尤其是在物理领域。而且,”阿哲猛地摇头,表示难以置信,“从他的所有画中可以看出,平子从未走过任何弯路,他给出的任何一个我们现阶段已知的理论都是准确无误的。”
“你是说平子的画里还出现了我们未曾得到过的东西?”我问。
“是的。”阿哲从公文包里翻出他打印出的画,找出其中一张高举到我们面前,“我跟你说过吧,平子最近的这张画中包含了洛伦兹变换的三个公式,当然,拉莫尔和洛伦兹都曾写出过它,而且它正是狭义相对论的理论基础,但是,平子并未朝着相对论的方向前进”
“是什么?”我和楠生问。
“我不清楚,也从未见过。”阿哲双眼紧盯着客厅角落那块黑板,“我想他已经快完成了。但是,我看不出来,哪怕一丁点都没有。”
气氛再一次陷入沉默。锅中翻滚着色彩浓烈的红汤和食物,阳台玻璃门内侧蒙上一层厚厚的水雾,透过来的黑夜一片迷茫。
我们又吃了会,各自聊了些工作上的事,最后我关掉火,我们三人躺在沙发上沉睡过去。醒来时,平子正背对着我们在那块黑板上写写画画,我给他介绍了阿哲和楠生,并告诉他接下来一段时间将由阿哲叔叔照顾他。他并不看我,点点头,默不作声。
洗漱好后,我先向阿哲交代了些生活上的琐事,比如家里的药放在哪,有哪些平子不爱吃的东西,在楼下什么地方可以买到熟食。接着,我握住平子的肩从背后吻了下他浓密的头发,“我很快就回来了,平子。”我和楠生扛着仓促间准备好的物品到楼下的车里,开动引擎向星星峡出发。
楠生在后排睡觉,直到开出重庆才起来换我睡,我正午醒来,在陕西境内吃了饭。我们大开着窗,把音响分贝开到极致,一路疾驰,入夜后,便已进入连霍高速。路上车极少,气温较重庆低了许多,天空明朗,繁星遍布,月球环形山清晰可辨。上半夜我开,下半夜换楠生,大概翌日清晨便能到星星峡。凌晨时我醒过来,太阳从我们身后的茫茫戈壁上升起来,云霞绯红,一排排整齐立着的巨大风车匀速转动,路边稀疏的红柳默默低垂着。最后一段高速因路面维护而关闭,我们在柳园驶下高速,继而进入平行排列的312国道,顺便在柳园吃了早饭。
因国道路况较差,驶到星星峡时,已过十点。楠生拿出全球定位导航系统,距离他圈出来的陨星坠落地点至少还有100千米,需要驶离国道向北行驶。我们在星星峡做了补给,买了些风干的牛羊肉、两箱泡面、三箱水,还有两把铁锹和几桶汽油。我们向当地人打听到一条极为崎岖的小道向北,一路延伸至俄罗斯边境,便迅速启程。
这里的土质呈现出古怪的猩红色,颜色深浅交替,条纹显著,路面似乎只是被卡车反复碾过而形成,据说很多年前,在与俄罗斯交界处,曾有个非官方的通商口岸。因道路荒废过久,路面极不平整,200千米的路,走了三个钟头,按照导航显示,我们又驶离小道,在毫无道路可言的戈壁上颠簸了两个钟头,我的皮卡像个老烟枪般剧烈喘息,不停咳嗽。抵达那块楠生画出来的区域,已近下午四点,这块区域大概10平方千米,地形地貌同其他地方别无二致,没有任何便捷的方法在这样的荒原中寻找一小块十二年前坠落的陨石,唯一的办法就是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四处游荡。
我驱车在干燥寒冷的土地上缓缓行驶,楠生站在车后的车斗里向外张望,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我停下来,取出帐篷准备就地扎营,太阳落山后,西北戈壁的气温将急剧下降。我们借着车灯扎好营,取出气炉和小锅,煮了泡面,又烧开一壶茶,就着风干牛羊肉吃。
“你有什么看法,楠生,任何你想到的。告诉我。”我们躺进帐篷后,我钻进睡袋问楠生。
“别想太多了,梁子。”楠生疲惫地躺着,戈壁刮起的大风吹得帐篷“呼啦啦”直响,“如果你只是想给双喜一个交代,希望你不要过于极端,在找到任何显而易见的线索前,别把事情复杂化。”
“楠生。”我坐起来,那一刻,我把心中积压了十二年的所有不悦、委屈、愤慨和迷茫一股脑地发泄到楠生身上,声嘶力竭,“你他妈怎么可以把这件事看得如此可轻可重,她是双喜,不是别的什么阿猫阿狗,她是给予了我们莫大欢喜、鼓励和生命意义的人”
“啪!”楠生也坐起来,他抡起拳头狠狠地砸在我下巴上,“这拳给你,是因为你看不起我对双喜的情感,你无端的蔑视让我感觉受到了侮辱。”他紧接着又给了我一拳在脸上,鼻梁软骨上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我感到有黏稠的液体往下淌,我软软地倒下。“这一拳是告诉你,双喜绝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副怂样,双喜会在所有事情中看到最积极的一面,并且大笑着告诉你,‘看,事情会好起来的吧’,这不就是你说的莫大的欢喜和鼓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