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下去,一个推论令她不寒而栗,陷入恐惧的深渊:也许,人类和邪恶的关系,就是大洋与漂浮于其上的冰山的关系,它们其实是同一种物质组成的巨大水体,冰山之所以被醒目地认出来,只是由于其形态不同而已,而它实质上只不过是这整个巨大水体中极小的一部分人类真正的道德自觉是不可能的,就像他们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要做到这一点,只有借助于人类之外的力量。
这个想法最终决定了叶文洁的一生。
四天后,叶文洁去还书。白沐霖住在连队唯一的一间招待房里,文洁推开门,见他疲惫地躺在床上,一身泥水和木屑,见到文洁,他赶紧起身。
“今天干活儿了?”文洁问。
“下连队这么长时间了,不能总是甩手到处转,劳动得参加,三结合嘛。哦,我们在雷达峰干,那里林木真密,地下的腐叶齐膝深,我真怕中了瘴气。”
白沐霖说。“雷达峰?!”文洁听到这个名字很吃惊。
“是啊,团里下的紧急任务,要围着它伐出一圈警戒带。”
雷达峰是一个神秘的地方,那座陡峭的奇峰本没有名字,只是因为它的峰顶有一面巨大的抛物面天线才得此名。其实,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那不是雷达天线,虽然它的方向每天都会变化,但从未连续转动过。那天线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很远都能听到。连队的人只知道那是一个军事基地,听当地人说,三年前建设那个基地时,曾动用巨大的人力,向峰顶架设了一条高压线,开辟了一条通向峰顶的公路,有大量的物资沿公路运上去。但基地建成后,竞把这条公路拆毁了,只留下一条勉强能通行的林间小路,常有直升机在峰顶起降。
那座天线并不总是出现,风太大时它会被放倒,而当它立起来时,就会发生许多诡异的事情:林间的动物变得焦躁不安,林鸟被大群地惊起,人也会出现头晕恶心等许多不明症状:在雷达峰附近的人还特别容易掉头发,据当地人说,这也是天线出现后才有的事。
雷达峰有许多神秘的传说:一次下大雪,那个天线立起来,这方圆几里的雪立刻就变成了雨!当时地面仍在严寒中,雨水在树上冻住,每棵树都挂起了大冰挂子,森林成了水晶宫,其间不断地响着树枝被压断的“咔嚓"声和冰挂子坠地的“轰轰"声。有时,在天线立起时,晴空会出现雷电,夜间天空中能看到奇异的光晕雷达峰警戒森严,建设兵团的连队驻扎后,连长第一件事就是让所有人注意不要擅自靠近雷达峰,否则基地的岗哨可以不经警告就开枪。上星期,连队里两个打猎的兵团战士追一只狍子,不知不觉追到了雷达峰下,立刻招来了来自半山腰上岗亭的急促射击,幸亏林子密,两人没伤着跑了回来,其中一个吓得尿了一裤子。第二天连里开会,每人挨了一个警告处分。可能正是因为这事,基地才决定在周围的森林中开伐一圈警戒带,而兵团的人力可以随他们调用,也可见其行政级别很高。
白沐霖接过书,小心地放到枕头下面,同时从那里拿出了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递给文洁,“这是那封信的草稿,你看看行吗?”
“信?”
“我跟你说过的,要给中央写信。”
纸上的字迹很潦草,叶文洁很吃力地看完了。这封信立论严谨,内容丰富:从太行山因植被破坏,由历史上的富庶之山变成今天贫瘠的秃岭,到现代黄河泥沙含量的急剧增加,得出了内蒙古建设兵团的大垦荒将带来严重后果的结论。文洁这才注意到,他的文笔真的与《寂静的春天》很相似,平实精确而蕴涵诗意,令理科出身的她感到很舒适。
“写得很好。”她由衷地赞叹道。
白沐霖点点头,“那我寄出去了。”说着拿出了一本新稿纸要誊抄,但手抖得厉害,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第一次使油锯的人都是这样,手抖得可能连饭碗都端不住,更别说写字了。“我替你抄吧。”叶文洁说,接过白沐霖递来的笔抄了起来。
“你字写得真好。”白沐霖看着稿纸上抄出的第一行字说,他给文洁倒了一杯水,手仍然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不少,文洁忙把信纸移开些。
“你是学物理的?”白沐霖问。
“天体物理,现在没什么用处了。"文洁回答,没有抬头。
“那就是研究恒星吧,怎么会没用处呢?现在大学都已复课,但研究生不再招了,你这样的高级人才窝到这种地方,唉”
文洁没有回答,只是埋头抄写,她不想告诉白沐霖,自己能进入建设兵团已经很幸运了。对于现实,她什么都不想说,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钢笔尖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文洁能闻到身边记者身上松木锯末的味道,自父亲惨死后,她第一次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第一次全身心松弛下来,暂时放松了对周围世界的戒心。
一个多小时后,信抄完了,又按白沐霖说的地址和收信人写好了信封,文洁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她回头说:“把你的外衣拿来,我帮你洗洗吧。”说完后,她对自己的这一举动很吃惊。
“不,那哪行!”白沐霖连连摆手说,
“你们建设兵团的女战士,白天干的都是男同志的活儿,快回去休息吧,明天六点就要上山呢。哦,文洁,我后天就要回师部了,我会把你的情况向上级反映一下,也许能帮上忙呢。”
“谢谢,不过我觉得这里很好,挺安静的。"文洁看着月光下大兴安岭朦胧的林海说。“你是不是在逃避什么?”
“我走了。”叶文洁轻声说,转身离去。
白沐霖看着她那纤细的身影在月光下消失,然后,他抬头遥望文洁刚才看过的林海,看到远方的雷达峰上,巨大的天线又缓缓立起,闪着金属的冷光。
三个星期后的一天中午,叶文洁被从伐木场紧急召回连部。一走进办公室,她就发现气氛不对,连长和指导员都在,还有一个表情冷峻的陌生人,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旁边两件东西显然是从公文包中拿出来的,那是一个信封和一本书,信封是拆开的,书就是那本她看过的《SILENTSPRING》。
这个年代的人对自己的政治处境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而这种敏感在叶文洁身上更强烈一些,她顿时感到周围的世界像一个口袋般收紧,一切都向她挤压过来。
“叶文洁,这是师政治部来调查的张主任,”指导员指指陌生人说,
“希望你配合,要讲实话。”
“这封信是你写的吗?”张主任问,同时从信封中抽出信来。叶文洁伸手去拿,但张主任没给她,仍把信拿在自己手中,一页一页翻给她看,终于翻到了她想看的最后一页,落款上没有姓名,只写着“革命群众”四个字。
“不,不是我写的。”文洁惊恐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