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静子对美食的最初记忆。
若干年后,磁铁厂夷为平地,王师傅也没了音讯。纵然生活几度变迁,尝到许多美食,那种蓝色火焰的香味,静子却再没找到过。
最后一粒米下肚,静子把饭盒“咣当”一扔,薄薄的铝皮碰在石头上,又凹进去一块。嘿嘿,妈妈看到又要骂了。躺在草地上,眯起眼睛,不时有蚂蚱跳到腿上,细细的身子摩擦着,好痒好痒好痛!静子触电般蹦起来,原来短裤上粘了好多“刺儿球”,腿上已有了点点血珠。这种植物果实在厂区到处都是。拇指肚大小,圆滚滚的,像黑色的小刺猬。静子气鼓鼓地把它们从短裤上往下摘,用力甩进草丛里,然后折下一根树枝,蹲下,在柔软的泥地上画起来。
一幅儿童画渐渐成形。几笔勾勒出的群山中,嵌着一枚太阳,太阳中心的九头乌耷拉着脑袋,仿佛知道已是日薄西山。近处是一株异常高大的灌木,带刺的果实正如雨点般落下,打在一个女孩圆圆的头颅上,女孩脸颊瘦小,眼睛硕大,眼泪滚滚流下,汇成一条河流,浩浩荡荡,流向群山后的太阳
画完后,静子扔掉树枝,用小脏手满意地抹抹汗水,坐在地上,抬起头突然睁大了眼睛
前方,是即将没入群山的夕阳,余晖洒向一堆巨大的钢铁废料。薄厚不均的钢铁缠绕卷曲,构成复杂的三维立体结构,从不同断面反射星星点点的余晖,透着粗糙混乱的美感。废料前,是一个白裙子的修长轮廓。逆光里,朦朦胧胧,只看见耳畔的一点柔光和一双细长的笑眼。
后来,静子多次回想到那个三度景深的画面。柔和的红光,蜷曲的钢铁,白莲花般的少女。她很奇怪,为何那画面在脑海中烙得这样深。
少女走过来,歪着脑袋盯着地上的画。她身上并无别的首饰,只戴了一个珍珠耳环,荧光流转。
嗯?真的只有一个。
“你是静子吧。”
少女的声音很柔和,却有点怪怪的。也许是因为发音异乎寻常地接近普通话,在这个小城,很少听到。
“你喜欢画画,对吗?”
少女拿出一块白色手帕,很自然地拭去静子嘴角的饭粒。
“呃嗯!你怎么知道?”静子立刻把妈妈“不许和陌生人说话”的规矩扔到了一边。
“你爸爸说的。”少女露出调皮的微笑,牙齿洁白整齐。
静子立刻放下了最后一丝戒心。
“姐姐,你怎么认识我爸爸的?”
“我也在这里工作啊。”少女转过身去,对着夕阳,看不清表情。
“姐姐,你也喜欢画画吗?”
“是啊。”
“真的吗?”
“对呀。”
静子高兴得紧紧拉住少女温暖的手,“真的真的吗?”
少女不再说话,眼睛笑得弯起来,仿佛很稀奇地打量着静子。
“我得过好多奖!”不知为什么,静子特别想看这个少女露出惊叹的表情。
“很有毕加索的味道。”少女入迷地看着泥土上的画。整幅画面拙朴又惊悚,比例夸张又浑然天成。
“云红通通的,好看死啦。”静子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天上。
“仔细看看,那里,只有红色吗?”少女指着天边一角。
“啊不是,那里,中间一大块,是朱砂加一点点赭石,右边薄薄的一片,是银朱加一点点石青姐姐,对吗对吗?”静子捏着少女的手,高兴得几乎蹦起来。
少女盯着泥土画,沉吟片刻。
“从配色上是没错如果用花青和藤黄打底,应该更配你的这幅画,会增加惊悚的味道。”
静子呆呆地看着泥土画,不能完全理解。但刚才的对话,让她全身发烫,似乎感受到了一种超凡的美感。
夕阳正收回最后一丝光芒,将浓重的青色压向万物。一阵凉风吹来,静子打了个冷战。
“姐姐,你是谁?什么时候来这里的?为啥来呢?”
像猫咪一样,那双细长的眼睛惊讶地睁圆。
半晌,少女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静子,“唔,这三个问题很有趣。也许,你已经解决了第一个。”
When
舒展了一下麻木的双臂,静子放下画笔,扶着椅子缓缓站起来。细微的刺痛感从脚趾蔓延开。
天色阴沉混沌,闷热得能拧出水来。
六个未接来电,一条短信,都来自小泽。绘画协会认识的朋友,在本市一所大学读书,也在生物实验室做助教。前天,静子将那幅画委托给他修补。
回拨,不到两秒就接通了。
“能尽快过来一趟吗?”
小泽的语气让静子有点吃惊。作为冷静沉稳的技术员,有一次,他无意弄脏了书画协会一位老师的心爱之作,仍是一副泰山崩临面不改色的模样。
“怎么了?”
“那幅画总之,嗯尽快过来吧!”
一小时后,静子站在他的试验室里,被一片整洁寒冷的白色包围。
画作已修补完成,放在显微镜下固定,远远只看得出一条锯齿状的淡淡痕迹。
“为了方便,常用这台电子显微镜修补书画。因为,因为这样,才发现,这画,不,是这颗珍珠有蹊跷。”
他不安地扶了一下眼镜,看着静子清澈的眼睛,像往常一样微微红了脸。
“纸张没什么特别,但是珍珠的那一小块不知被什么技术处理过,变成了细腻的纳米材料。而这颗珍珠,表面看起来很光滑,实际却包含了无数的漩涡。看起来竟然遵循数学上的‘分形’原则。你你先看看这些吧。”
他指了指电脑上早已打开的网页。
文字,图片。静子压住好奇心,细细浏览。不知为什么,这些分形的相关资料,让她觉得很熟悉。
十几分钟过去,她半信半疑地走到那台硕大的显微镜前,将眼睛贴上去。
就像儿时第一次看到万花筒的震撼,脑中“嗡”的一声。
这是一幅怎样奇妙的画面。
看起来,无数珍珠排列交汇在一起,像是一个大的鹦鹉螺,顺着卷曲的线条,由许多小一号的鹦鹉螺构成,每一个,又由更多更小的鹦鹉螺构成
小泽不断调整着显微镜的倍数。
显微镜像电影镜头般步步推进,漩涡仍然膨胀着,界限分明,逐层递归。新的“鹦鹉螺”还在不断出现。
血液开始冲击耳膜,咣咣作响。看着屏幕上方不断增加倍数,静子终于微微发起抖来。
,1000,5000,10000,
倍!
屏幕上方的数字闪了一下,停了下来。镜头的中心,图形终于消失,出现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字。
一阵晕眩,她摇晃起来。小泽慌乱地伸手来扶,面孔通红,手心潮湿滚烫。
“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允许,那封信我看了几眼没有全看完”
想到信中的一句话,小泽的脸更红了,越发结结巴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