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枚玉,温润清透。他如一把剑,孤傲不羁。他是顾贞观,他是吴兆骞。所有的相遇都是命中注定,他们接受命运的馈赠,一见如故,即成生死之交。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他们相见恨晚,多少个明媚清透的日子里,一起把酒饮千觞,诗赋诉衷肠。琥珀色的酒光里,映出他们的风华正茂,秀致风流。
此刻,时光静好,岁月流长。殊不知,在他们折扇风流间,命运之手已悄然轻挥。人生最怕的就是变故,但偏偏最多变故。
顺治十四年,吴兆骞卷入“丁酉科场案”,他有口难言,连辩白都显得苍白无力,千夫所指,株连亲族,世界瞬时崩塌。唯有顾贞观信他,为他奔走,可是匹夫之力难抵洪流。最终,吴兆骞被流放宁古塔,那个冬日积雪三尺的苦寒之地。
送行那日,看他身形瘦削,连眼神都不复往日神采,顾贞观更觉心疼,握着吴兆骞的手,眼神坚定。“必归季子”,一诺既出,字字犹如千斤,沉沉压在两人心头。而后,道一声珍重,挥手离开便再不肯回头。因为他们清楚,明日即隔天涯,就算十里相送,终要曲终人散。
顾贞观眼眶微湿,忆起那些意气风发的日子,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单薄而决绝,所有的光阴自此成缺。吴兆骞离开后,顾贞观将红尘世事看了一场又一场,人物与是非都在岁月里静静流淌变幻。
春日乍暖,长廊下的月月红花开欲燃,犹如层层叠叠浅淡分明的记忆,又像是褪了痂的伤口。顾贞观总是会想,那个曾打马满京华、散漫自风雅的男子,是否还是旧时模样?冬寒雪来,燃一灯如豆,夜来风起,窗外雪落簌簌,似低语窃窃。案上摊着毛了边的书卷,字迹宛然如新,故人却早已远去。手旁白釉细瓷杯里,澄碧的茶渐渐转凉,今冬的北方是不是更冷?
后来的时间,澄清了对错,可命运似乎懒得更改,任之一错到底。所有的坎坷不平,似乎只是一场命运的捉弄。吴兆骞只有默默承受着命运强加的苦难,就着浊酒,将厚重的日子熬煎得越发稀薄,寸寸蚀心。
这条路好似既没有尽头,也不能回首。唯有心知道,岁月不宽宏。世上很多东西可以挽回,但不可挽回的东西更多,如旧梦,如岁月。整整20年,青丝染霜鬓也白,顾贞观年近不惑,其间人生浮沉,不过大梦一场蹉跎。他唯一歉疚的,是那个还未实现的诺言。
终于,那日暖阳明媚得有些过分,红柱雕花廊前,白衣乌发的年轻男子,从漫漫春光中缓缓而来,温软的眉眼间,时而闪过淡淡忧伤,转瞬又浮起清浅的笑,犹如芙蕖千朵,涉江而来。惊鸿一瞥,惊艳一生,既为才,更为人。
那是顾贞观第一次见到纳兰容若。他忽然有些恍惚,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多年前的吴兆骞。蓦然忆起,在那样老旧泛黄的岁月里,也曾有过同样的故事。不同的场景,不同的心境,不同的人和物,相似的却是一见如故。
20年前,命运将吴兆骞送往远方,顾贞观知道,这世界不是绝对的好,有离别,有衰老;20年后,纳兰容若来,顾贞观懂得,即便岁月不温柔,也会因一个人而生动美好。
彼时对吴兆骞来说,岁月似乎更残忍,他终是熬不住边塞蛮荒之地的风寒霜重,寄信给顾贞观,字字凄凄,声声戚戚。顾贞观读后,凄伤流泪,深知好友再经不起风霜摧残,他更没有忘记“乌头马角终相救”的许诺。于是,他不顾世人说,四处奔波筹措,怎奈世事炎凉,不过是徒劳无功。最后,他只得去求容若,甚至不惜下跪,终是以两首《金缕曲》打动了这位浊世翩翩的名门公子,容若见词泣下,遂求情于父亲。
在吴兆骞归来之前,顾贞观不止一次想,事隔经年后,该如何贺他,以眼泪,以沉默?当他在容若府上见到吴兆骞的那刻,只觉韶华飞逝,寸寸成灰,化作无数音容笑貌,争先恐后往脑海里涌,又如暗香袭来,一室幽香。时光变了,山海变了,吴兆骞也变了。曾经简傲飞扬的面容刻满沟壑,连那曾生动的嘴唇也若荼蘼之花委顿,吐不出只言片语。他难以想象,吴兆骞是怎样用力去生存的。
故人相见,无语凝咽,他们已不知什么语言才能表达此刻的心情,只要能再看到知己,便是无言也动情。容若引吴兆骞到一处壁前,雪白的墙壁上字迹分明:顾梁汾为松陵才子吴汉槎屈膝处。此时,吴兆骞才明白,好友为救他竭尽了心力。他突然觉得,多少个无星无月的夜里,他那层层结痂的痛楚,在好友的热血滚烫里逐渐被安抚,直至温软。
窗外有鸟鸣啾,细碎的阳光从窗棂穿过,照出脚下的地一片光明。似乎岁月一直这般好,谁都不曾离开,过往前尘都似一场旧梦。余下的日子,日日都似陈年老酒里浸着一枚月月红,微醺,绵软,温香。他们像是回到从前,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可交之人。花摇印月影,春风剪菱窗,三人席地而坐,或编书赋诗,或谈天论地,或滚水烹茶,煮上一壶酒。
美好总是过于短暂,以为一生都能相知相伴,却还是抵不过命运无常。只是这次,是永别。
康熙二十三年,吴兆骞故去。次年,纳兰容若英年早逝。顾贞观悲痛欲绝,觉得自己失了魂魄,连整颗心都好似随着他们一起长埋底下。他不忍再待在这尘世里,每日望着件件熟稔的物事,沉湎怀念。于是在第三年,顾贞观回了无锡老家,在惠山脚下,三间老屋,一丛碧竹,隐入十丈红尘外,一人孤清,一心淡泊。每日他拥书而读,枕书而眠,在那些泛黄的旧词旧卷中,细听往事呢喃。康熙五十三年,顾贞观卒于故里。三个旧年老友,终能于地下,于黄泉,于来生,再次相交知己,不负岁月温柔。
故事落幕,尘埃落定,忽听有人在念,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