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万小玲,因为她好赌博。她请人做工,自己赌博,连饭都不做给帮工的吃,他叫做工的吃来一桶或者康师傅。她来找我的时候,我说,我给别人帮工,别人都煮肥坨坨的肉我吃。她说等她忙完了也煮肥坨坨的肉我吃,可她一直没煮过,她一直在忙麻将,麻将什么时候忙得完?
我不太清楚我们村里的赌博风是什么时候兴起来的,反正越赌越凶了。那时是打“上大人”,鲁日还管一管。村里有一块石碑,禁赌的,上头写着赌博剁指头、砍手之类的话,原来砌在人家的猪栏碚上。鲁日晓得了,就找了几个人“嘿咗嘿咗”抬到村委会,把上面的猪屎洗干净了立在大门口。还把经常赌博的人叫了去看,说这是什么年代的碑,老辈人刻的,几百年了,说是赌博的人要砍手等等。可一点效果都没得。鲁日还请了几个戴壳壳帽子的警察过来抓赌。几个壳壳帽子一个晚上抓了几十个,第二天让他们在村委会院子里站成一个圈儿,一个人抱一个大石头往下传,一边传一边念“上大人,孔乙己,我把石头传给你”,直到把他们都累趴下。可他们等几个壳壳帽子一走,拍拍屁股上的灰,就又打起来。鲁日的法子不灵。村上赌博打牌的越来越多了。只要是有店的地方,或者大屋场,什么时候都有洗麻将的声音,稀里哗啦。通了电以后,几家店都置了麻将机,麻将打得更疯了。
万小玲见我不乐意,说给我加工钱,加30块。她说30块钱买肥坨坨的肉不晓得要买好多。这时我就犹豫了。这几年,蛮多人不种田了,田都撂了荒,田里长满了狗尾巴草和辣蓼叶、香花子刺,还有的长了花栗树、黄精稞子,就像树林子,里面扎得住猪獾。
我腿瘸了,下力气的活不能做了,只能薅薅草,收收苞谷,扯扯花生,做些手脚子活路。所以请我的人越来越少了。
没人找我做活,我手里就没有活钱了。我要买一条毛巾,我的毛巾破成了一个圈圈,我干脆把它扔了,用手板儿舀水洗脸。
万小玲家的苞谷苗长得不好,苗没出齐,出了苗的,也蔫头蔫脑,几片小叶叶儿藏在厚厚的鸡窝烂草里,不仔细看就看不到。我不敢使薅锄子,怕把苞谷苗苗伤着了,只能蹲下来用手扯那些鸡窝烂草。到下午,我只扯了一小块。我想走了算球。万小玲这个人,特别喜欢挑刺,鸡蛋里面算得出骨头。
我拍拍手,把薅锄子往肩上一搁,一跛一跛往回走。刚跛到万小玲墙角那儿,万小玲拎着个包回来了。我以为她回来做饭我吃呢,问她:牌打完了?她骂起来,今日真是见到鬼了。好不容易把“角”凑齐了,没打到两圈儿,人又散了。我说,壳壳帽子来了?万小玲说,周大尚死了。我说,周……大尚?万小玲说,鲁日来喊人帮忙,把人都喊走了。真该死!早不死,迟不死,现在死!
我一下怔住了。
万小玲又说,饿死的,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死的,鲁日喊了一些人去时,他的眼珠子都没得了,被老鼠子挖了吃了,眼睛和耳朵也咬掉了。床头的一个碗里,长了厚厚的一层绿毛,想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万小玲这么说时,我就想起了万小玲的公爹杨秀才。她还好意思说别人呢,她的公公死了连尸骨都不晓得在哪儿呢。杨秀才其实是个蛮不错的人,学问大得很,写得一手好字。我们村的老房子上原来都有用石灰挂的语录牌,上面的字都是他写的,写得真是好看。都说他写的字跟古书上的字一模一样。现在就把我们村里翻遍了,也再找不出写这么好字的人了。每年过年前,他摆一张大桌子在外头写对子,村上的人买两张红纸给他,他一会儿工夫就把对联写好了。那时候,过年家家户户都贴着对联,站在远处一望,村里一片红,格外喜庆。杨秀才还会看期,村上有婚丧嫁娶的,都找他。村里人都很喜欢他。可万小玲不喜欢他。万小玲一嫁过来就要分家。杨秀才只一个独儿子杨文武,是个耙耳朵,只听媳妇的,把鲁日找来给他们分了家。分山林时,太远,鲁日手一指,说梁东面是杨秀才的,西边是儿子的。特别交代山林虽然分了,但老的老了,砍柴不安全,要儿子负责老的柴火。可耙耳朵在外面打工,哪里能给老的弄柴?找万小玲,万小玲说鲁日说了找儿子。没柴烧火,杨秀才只好自己去林子里砍。没弄清楚林界。万小玲见公公砍了她家的林子,跑到岭上,在上面滚石头,差点没把杨秀才砸死。杨秀才老伴一走,过得越是难了。鲁日做思想工作,让万小玲照顾他。说是照顾,一天三餐饭看不到,杨秀才病了,想口米汤就想不到。杨秀才实在受不了了,说要出去转转,一出去就没回来。万小玲去报了案,来了几个壳壳帽,还带了一只狗帮忙,可没查到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