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宣布男童死亡,救护车拉着尸体去火葬场,孩子父亲对此有异议,“非说孩子还有呼吸,要拉到医院抢救”,并且与120司机发生了肢体冲突——对男童家属来说,不相信花了107个小时救出的孩子已死这个事实,其实是相当正常的心理。但是,对很多自媒体而言,男童家属的不理智行为,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一个场景,在这个场景上痛斥农村人的劣根性(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仅可以表达自己的道德优越性,更能打造一篇爆款文章。救援落井男童是我们时代典型的戏剧。男童被医院宣布死亡,并不是这出戏的结局。人们期待着剧情出现反转,在视频或传言中寻找可以发酵的蛛丝马迹。对网络媒体来说,这出戏的结局,不是孩子被救出,也不是孩子被宣布死亡,而是“男童家属成为医闹”,只有这种结局才符合大家的阅读期待。最终,被网络舆论围攻的男童家属,不得不发出一份书面声明,除了一再表示感谢、感恩之外,还特别强调“从未提出任何索赔,也不打算提出任何索赔”。
就这样,你们这些互联网上的大恩人,你们这些生活在城市的看客,完成了对一个刚刚失去儿子家庭的二次伤害。这个漫长的救援,从一开始就是一种盛大的表演。人们期待107小时后的奇迹,所以,尽管挖出来的孩子是死的,媒体也要渲染汽笛长鸣,渲染家属向班师回朝的汽车下跪谢恩。自从各地小煤窑纷纷关闭后,这种感天动地的救援已经不常见了。
6岁落井男童事件在这场演出中,男童家属只是配角,他们必须按照导演和剧本的要求,来表达悲伤和感恩。最开始,网络媒体抓住家属被警方带走问话这个细节,试图暗示这不是普通的坠井案;接着,媒体开始渲染救援的伟大,家属的感恩,这是符合“主流媒体”和当地政府设想的情节,直到现在,还有媒体去采访曾经参与救援的人,想写出感人的故事;当然,最终的胜利,属于那些医疗自媒体,他们敏锐地把这起悲剧变为灵魂的拷问:男童家属不感恩还医闹,人怎能无耻到这种地步?最终,整个救援成为一种媒体的狂欢。这是一个好题材,报道对象是一个农村家庭,他们是悲惨的,同时也是落后的。人们可以肆意展示他们面庞上的悲伤,解析他们的命运,评判他们教育方式的不足(做父母的,没有尽到监护责任),面对蜂拥而至的媒体,家属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能力。如今,面对已化成骨灰的男童和被挖成大坑的田地,“为了传播正能量”,家属还必须配合演出:在短短的书面声明中,家属用了十次“感谢”(感动),只用了两次“悲痛”。遇难家属的书面声明,很明显是当地政府要求下的产物。“最近各平台、媒体充斥着各种非官方猜测消息……为了传播正能量,以正视听,特作以下声明”,这样的语句,出自谁之手?
在我看来,这样的声明特别残忍。它不但强化了一个农村家庭的丧子之痛,也是对遇难家属的人格侮辱。它把一个农村家庭面对媒体暴力所表现出来的弱势内化了:不要乱说话,否则都是错。媒体希望他们保持跪着感恩的姿态,他们发现孩子已死,本能地要求继续抢救,这时,是作为人的生命本能让他们站了起来,不再按照剧本往下走——但是,最终,他们还是捡起了发给自己的台词。这是一个罕见的文本,也是媒体和看客,对一个农村家庭的精神屠杀:他们在失去了家庭的希望之后,再次失去了一个家庭的自尊。6岁落井男童事件遇难男童家属最终落入“医闹”这样一个媒体的套路中,某种程度上是医媒关系的写照。如今,广大医生最提防的就是那些闹事的病人,其次,恨的就是那些煽风点火的“无良记者”。拜社交媒体红利所赐,在今年,我联系上一位高中女同学,当初乖巧的她,如今已是省级人民医院的主力医生。横亘在我们中间的除了十多年光阴,还有职业鸿沟:她经常在朋友圈发一些讽刺和批判记者的消息,让我尴尬不已。但我又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医患关系越来越激化,除了体制的痼疾之外,媒体的不专业和不严谨,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们终于迎来了自媒体勃发的时代,像《京华时报》这样的报纸,已经宣布死亡。越来越多的严肃媒体会步其后尘,人们能读到的,是越来越多的只言片语和缺乏求证的消息。传统媒体往往会犯的一个错误是,轻易地站到病人一方。这一次似乎有点不同:率先指责遇难男童家属的,是一些医疗自媒体。这些新媒体机构,多半和医院有着良好的合作,把自己的盈利模式预设在开发医疗资源上。“医疗自媒体”是新事物,也是一种怪胎:他们既不像医院那样搞医疗,也不会像真正的媒体一样来操作新闻。他们的从业者,多半是传统媒体中跑医疗口的记者,在过去,往往致力于报道医院的新闻(更多是负面的),如今,摇身一变,以捍卫医生权益为己任了。救援人员带着深深的自我感动和满足离去,来自澎湃新闻的最新报道,男童的遇难,除了让一个家庭陷入无尽的悲伤之外,不会改变任何事情。对农村废弃机井的危害问题,河北省水利厅、农业厅、住建厅均表示自己管不了,不久的将来,我们还会看到这样的落井故事。对忙碌的城市人来说,农村是另一个世界,只有出现特别悲哀或震惊的时候,人们才会看上一眼。农村依然沉默,就像那深不见底的枯井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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