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也奇怪,薛伟在病中,茶饭不吃,灌进去的药全都吐出来,单只是要水喝。水越喝越多,却不见肚子胀,也没有便溺。再多的水,在他肚子里都不见了o顾氏眼见薛伟起病突然,病势奇怪,对道人的话将信将疑,却也照做不误。每当子夜交替,便去摸他心口,但觉心跳还在,余温尚存,多少便有些放心。
忽一日,薛伟大叫一声:“渴死我了。”随即陷入昏迷,闭眼合唇,再也叫不醒,完全是一个死态。众人俱都哭倒,一边准备后事。
那顾氏虽然悲伤,到底还是存着一丝侥幸,于子夜交替时分,又去摸薛伟的胸口,发现还有心跳余温,便不准发丧。众人都觉得奇怪,其他时辰,身子是冷的,骨头是僵的,心跳是没有的,只有子夜时分,这身子便回一点暖,心跳似有若无。大半时间是死的,只有那一瞬间又是活的。顾氏因而悟到,原来癞皮道人口中所言的“活死人”,指的就是这个状况。心下也就相信了十二分,扳着指头计算天数,单等二十八天期满,薛伟就会如期醒来。
七
却说薛伟在葡萄架下乞巧未得,反害了一场大病,浑身滚烫,不单说胡话,还发乱梦,沧海桑田,白云苍狗,风云流转,物是人非,就像弹幕一样,倏忽而来,刹时而去,把薛伟看得眼花缭乱。在众多影像声音中,他独独记得两个字,一个是形,一个是水。形字不好说,水字却感受深刻。他发着高烧,又是燥热,又是口渴,体会到夸父那般渴,真能把大泽的水给一口气鲸吞牛饮个底朝天。
病到第七天,他已经燥热欲裂,干渴难当,一门心思要找个清凉去处痛快饮水。他只怪道,怎么夫人和仆人不给他饮水,也不让他消暑,却不知道他在众人眼中是死人,只在顾氏心中是活人。
薛伟渴望至极,决定瞒着顾氏出门找个阴凉地儿。于是提了一根竹杖,不带一个随从,恍惚之间,已经离开家宅城池,置身于山野之中。原来薛伟身子不能动弹,心思却还活络,左思右想,不想魂儿竟然挣脱了身子,飘飘然御风而行,真个是无拘无束,快活自在。他本人却半点没有意识到。
清风徐来,薛伟便觉得心火降了几分。想起陶潜的诗句,不觉念到:“心为形役苦淹留,风物长宜放眼量。”薛伟暗想,不到山中,便不知道山的好处。可惜自己做官多年,哪里知道天下尽多去处,备有境界不同。
薛伟再往前行,不觉远远地看到了沱江,水势浩浩荡荡,不必到眼面前,单这么远观,就已经清凉扑面,湿气如潮。薛伟恨不得生出四条腿,再生出一双翅膀,一下子就扑入江水中,痛快饮个够。他是在山腰见到的沱江,走过去却是不短的路程。
正行进间,却又被一座深潭拦住了去路。薛伟先是着恼,恨它堵路,很快又转嗔为喜,江水也是水,潭水也是水,莫道此水非彼水,原来眼前未分明。这样想时,那潭水也变得美妙起来。薛伟原是口渴得很,心念大江,才看不到这潭水,现在顿悟水为一体,便下到深潭中,洑起浴来。那薛伟是吴地人,江河星罗棋布,自幼水性极好。这次在深潭里畅游一番,快乐更甚从前,喟叹道:“想那鱼儿在水中畅游,不是更快意吗?可惜人不是鱼,终究不知鱼之乐?”
这样想时,却见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一条小鱼,说道:“人变鱼又有什么难处。我带你去一座水洞,那里有各种水族衣服,你自取一件穿上,就能变成鱼了。”薛伟此时仿佛就在梦里,见怪不怪,反而欢喜,跟着那小鱼,不觉游进了一座水洞中,只见罗列着各式鱼衣,江河湖海,鳊鲫鲲鲸,所在多有,让人目不暇给。
薛伟一一看过去,却发现一件红色鲤鱼的衣服,鲜艳异常,最是中意。金鲤本非寻常之物,传说中是龙子,一旦越过龙门,就会成为天龙。起初薛伟还担心形状大小不符合,没想到自己毫无阻拦地游了进去,甫一穿上便觉得天衣无缝。这个时候再看薛伟,已经不复人形,而是一条赤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