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夜晚,我无数次想象她在冰柜里的模样,一丝不挂的睡美人,肌肤如雪,发似乌木。身体微微隆起与曲折,还有婴儿般蜷缩的姿态,将隐私部位掩盖起来,没有丝毫的肉欲。好像只要王子打开冰柜,一个轻轻的吻,就能将她唤醒、复活和重焕生机,仿佛枯萎的玫瑰再绽开,干涸的溪流再汹涌……
我看了她的微信图片,有许多生前的照片。她留过假小子的短发,在学校门口喝奶茶,逛小书店买漫画杂志和盗版书。随着姑娘越长越漂亮,头发渐从耳边长到肩膀,又慢慢拖到胸口。她学会了使用美拍软件,留下一张又一张朦朦胧胧的自拍照,不是噘嘴就是斜四十五度。
可怜的姑娘,为什么会被死变态盯上?大概就因为这些微信里的照片吧。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给了我一串可爱的表情,只打了两个字:小倩。
好贴切的名字啊,我问她在哪里?但她说不清楚,她在内陆的一个小城市,遇害以后被关在后备箱,不记得冰柜在什么地方。虽然能使用微信,但无法给自己定位。
我要向警方报案,她却说案子已经破了——朋友圈分享的新闻,花季少女晚自习后失联,全网发动微博微信的力量寻找。强奸和杀害她的那个变态,很快就被警察发现了。这个家伙持刀拒捕,被当场击毙。凶手没留下过多线索,但在他的床底下发现一个地下室,里面有四台冰柜,各自藏着一具女孩的尸体。至于小倩,没人知道她在哪里。未必在她与凶手所在的城市,甚至远在千里之外。公安局的记录中,她仍是失踪人口,爸爸妈妈还在满世界张贴寻人启事。
我想,只有办案的警察清楚——这姑娘十有八九已不在人世了。
有一晚,她给我发了语音。
短短十几秒钟,我犹豫了大半夜,第一次感到害怕——我还没听到过尸体说话。熬到天快亮,我才在被窝里点开语音。
一个少女的声音,带有南方口音,嗲嗲的,柔柔的,像正在烈日下融化的一枚糖果。
“嗨!我是小倩,忽然很想你。我这里没有黑夜,冰柜永远亮着灯。但我想,你现在黑夜里。如果,我打扰你了,向你道歉。”
这声音令人无法相信她只是一具尸体,在零下二十度的冰柜里躺了无数个日夜,赤身裸体。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手机拿起又放下,按下语音键又退出。我走到镜子跟前,小心翼翼地说话,仿佛对面不是自己,而是那具美丽的尸体。
终于,我语音给她一段话:“小倩,感谢你!”
笨嘴笨舌的我,原本想好的一肚子甜言蜜语,还用记号笔抄在手掌心里,一句都没说出口。
半分钟后,收到她的语音回答:“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哦,你的声音很年轻,就像我喜欢过的男生的声音。对了,我问你啊,跟尸体交朋友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嘛,令人一时语塞。跟尸体交朋友什么感觉?就像跟志同道合的同学交朋友,跟单位里说得上话的同事交朋友,跟公交车上偶遇的美丽女孩交朋友……不就应该是那种平凡而普通的感觉吗?虽然,我的生活里并没有出现过以上这些人,除了我亲爱的尸体朋友们。也许,当这些人活着的时候,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吧?我们更不会发现彼此的优点,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哪怕说过话也会转眼忘记。只有当他们成为尸体以后,才会看到我的各种闪光点,不仅仅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可以跟尸体对话的人,也不仅仅因为我是冰冷的停尸房里唯一的倾诉对象,还因为我像小动物般的敏感,以及玻璃纸般的脆弱。
我和她认识了一年半,共同度过了两个夏天和一个冬天。通过万能的朋友圈,我们愉快地玩耍着。而我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赤身裸体的少女,宛如刚出生的婴儿,蜷缩膝盖和双手,保持冰柜里的姿态,每个夜晚躺在我枕边。而我只是默默地注视,与她保持五到十厘米距离,绝不会碰她一根毫毛。我的睡美人。
今年夏末,她告诉我,遇到一些麻烦——虽说还躺在冰柜里,但偶尔停电。你知道的,家里冰箱停电的后果。她说断电时间都不长,顶多一两个钟头,但她会特别难受。气温从零下二十度,上升到零上二十度。她不知道冰柜外面是什么。如果地下室或冷库还好些,要是普通的民房,甚至就在街边的冷饮店,几乎紧挨灼人的烈日,无疑就惨了。每次停电,她都会感到浑身不舒服,尽管死人是不会感受到疼痛的,也许是心理上的莫名恐惧。不过,原本雪白的皮肤确实有些变暗,经过断电后的高温,肌肉从冰冻的僵硬,渐渐越发柔软,仿佛一块正在融化的雪糕。她还能清晰地感应到,冰柜外面有苍蝇在飞,发出耸人听闻的嗡嗡声,就像飞临广岛上空的轰炸机。
她很害怕,自己即将腐烂……
从夏天到初秋,手机里不断传来这些可怕的消息,让我在每个深夜与黎明心急如焚。
老天哪,我不想失去这个最好的朋友——不得不承认了——我没有活人朋友,我的朋友全都是尸体,但其中对我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叫小倩的女孩的尸体。
于是,我通过微信告诉她——我可以说我爱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