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处找那个女老大。咋咋呼呼指挥拉网的都是横眉竖眼的男人。海滩上的光腚客太多了,男人在这里不爱穿裤子。
虎头指着不远处一个跑来跑去喊叫的人说:就是她!就是她!
我们走近一看,马上吓了一跳:这人脸色乌黑,大嘴宽肩,只穿了小背心和大裤衩子。破背心挡不住那对大乳房,她一奔跑它们就扑棱棱乱跳,从背心里一下下跳出来。
我们不敢继续跟上去:女老大满脸横肉,不住声地骂人,正对一个小伙子发火,踢了他的胯部,让他疼得哎哟哎哟蹲下来
我们正在发呆,老万过来了。原来他是海上会计,不干力气活。他朝不远处的女老大甩甩拇指,小声说:看见了吧?多壮实,真是好样的!
谁也没有吭声。
我觉得见风倒和这个女人在一起,不太美妙。
那小子和她在一起过日子,用不了多久也就皮实了。老万乐呵呵地吸烟。
可是我有一句疑问没有说出来:可那个男老大,就是她丈夫,为什么死那么早呢?
这事真的有点玄。想想看,如果见风倒不小心得罪了她,这边一脚踹过去,他怎么受得住?这哪里是娶亲,这简直是找死。
天色渐渐晚下来,我们越发替小土屋里的人担心了。
大家默默地往回走。月亮升起之前我们先要赶回家,然后再到园子里。这是个不祥的夜晚。
可怜的见风倒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只有临近了这样的关头,我们才觉得与他有些亲近。好像一下子记起了许多事情: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人疼爱。如果真有个好女人照顾他,给他做饭洗衣,那该多好啊!可惜那个女老大脾气太暴,样子也凶,年纪更不般配---老万说她只比见风倒大三岁,再好不过了,这不是胡说吗?看上去女老大比见风倒至少要大十几岁。
月亮升起来了。鸟儿啾啾飞过,接着又有什么在园里唰唰奔跑。这个夜晚一开始就不安宁,好像连飞禽走兽都得知了消息。
见风倒显然什么都没察觉,像往常一样趿拉着鞋子走出小土屋,背枪顶猫,身侧是那只羊。
他那双纽扣似的圆眼看着我们,照样有些警醒的神气。
月亮升到树梢那么高,一丝风吹来,见风倒不安地扯了扯上衣。只一会儿风就变大了,他二话不说直奔屋里。
不知是风吹树梢还是各种野物的嘈杂,反正大家进屋之后,一直听到外面乱嘈嘈的。这在月亮天里是很少见的。起风了,起风了。虎头看着窗外,咕咕哝哝像念经。
我们等待着。见风倒好像预感到今夜要发生一件大事,不时瞥一眼窗子,还几次踮脚往外看。
月亮转到了正南,那只猫从主人怀里一跃而下,尾巴高高地竖起,在屋里巡行半圈。羊抬起硬邦邦的长嘴,指向月亮。与此同时,我们都听到了咚咚的脚步声,然后是一声粗长的喊叫---错不了,是那个女老大踏进园子里了。
见风倒听到声音,竟不慌不忙地点起了蜡烛。他坐在蜡烛下,眨着眼。
重重的脚步声代替了砰砰的敲门声,门啪啦一声给推开了。女老大在前,老万在后,大步流星走进来。见风倒身子一挺,右手立刻去抓枪。老万笑着,比比画画对女人说着什么,又转身扯过见风倒。他们在说什么谁也听不清。大家都静了几分钟。
我发现女老大在烛光下多少像个女人了---她穿了领口很低的紫碎花单衣,露出胸脯上很大一片黑红色;开阔的脑瓜上是几道深深的横纹,眉毛又粗又长往上扬着---这让我想起了过年时贴的门神;厚厚的嘴唇包裹起坚固的牙齿,使人有些害怕。她正用心端量面前这个男人。
见风倒在烛光下缩着又软又长的身体,整个人变小了一半。他是细长的身个,蜷缩了会显得体积很小。可是他继续蜷缩。
女老大可能完全看清了,开口笑起来。这洪亮的笑声把猫吓得往旁猛蹿,羊也转身离开了。女老大凑近些,叉着腰,然后满是老茧的大手举起来,重重地落在见风倒肩上---对方的枪哗啦一声掉下来。
你有武装啊!女老大歪头看着,从各个角度看他。
老万像立了大功一样,也叉着腰站在一侧,指着见风倒对女老大说:瞧,他这人没多少本事,就是听话!老实孩子,保准不出错,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伸手托起见风倒的下巴,让他仰起脸,又拨开他的嘴,低头去看口腔、看牙齿,凑近了嗅一嗅,点点头。最后她飞快地搓手,往手上哈一口气,扳住了对方的脸,两只大拇指按住了风风倒的眉骨,一下下抻理起那双又弯又细的眉毛,像要把它们拉直。
多好看的眼眉啊!哦哟哟女娃一样---属什么的呢?羊、鸡、马、兔?蛇?她哈哈大笑,拍手,眼圈红起来。
老万高兴得跺脚,认为大功告成,我说过嘛老大,我这人办事有数,从来八九不离十,嗯嗯
他们说话时,见风倒慢慢直起了身子,侧着耳朵倾听起来。
外面的风好像更大了。今夜真不安宁。有野物乱跑的声音,还有夜猫子在叫。
见风倒站起来了,谁也不看,趴到了后窗上。
我们屏息静气,最后都听到了哀哀的泣哭---像个女孩的声音,细细的---这声音像是近在窗前,又像是从很远处飘来,若有若无,连绵不绝
这是它,它来了!小双在我耳边说。
还没等别人开口说什么,见风倒一个反身离开了窗子,摇晃着往门外跑去。老万试图拦住他,却被三两下推开了。他一直跑进明晃晃的月亮地里,只一闪就钻进了树丛中。
我们几个都跟上去。
外面的风好大,这是极反常的。事情一准要糟,因为在这样的大风天里,他会一头栽在沙地上,翻白眼吐吐沫,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这个夜晚真是凶险啊。
沙子扬起来眯了眼,我搓弄了一会儿眼睛,费力地看着树隙里蹿动的那个细长个子,不知怎么就丢失了目标。还能听到那个断断续续的哭泣声,这声音在园子最深处。
老万也跟上来,他的身侧是女老大。
这样跑了一会儿,前边什么影子都没有了。老万停下,迎着重重叠叠的树影喊:见风倒你这个王八羔子,你给我立马回来!到什么时候了,还敢撒丫子跑,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等我给你来个老鹰抓小鸡
风变小了---是突然变小的。园子里一下安静了,泣哭声也没了。
我这时好像有个预感,猜想是小妖怪扯着见风倒的手,他们正在树下溜达,踏着一地浅水似的月光;他们走到树影下时,他蹲下了,她的额头偎到他的心窝那儿这样的时刻别说各种动物不再吵闹,就连风也不愿打扰他们。
老万停了一会儿,开始大骂,骂过了又回头安慰女老大。女老大响亮地吐着口水,对老万说着什么,难以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