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实在忍不住,怪罪陌陌的祖父,就不能给陌陌洗洗衣服,非得等他妈回来,孩子才能穿上干净衣服吗?冷硬的微风划着她的脸,她一个劲儿地吸鼻涕。祖父认为他首要的任务是种地,别人的地荒了,他可不想那样,还要打零工挣点钱,家里还有鸡鸭,哪有时间洗衣服?他走在前面,不回头看她。
得了吧,种几亩地就忙得没时间管孩子?她认为这纯粹是借口,再说,现在是冬天,种的哪门子地?他只好转了思路,却仍然那么强硬,说什么他是男人,哪会干这种细活?男人,真是的,女人能干地里的活,男人就干不了家里的活儿?她总有话对付他。
祖父回了一下头,脚步并没有停下,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叫她更年期老婆子,让她少说两句,他那亲家,就是让她给叨叨死的吧?外祖母紧追两步。他竟然又提到她的老头子,这使她又想起他们做下的蠢事,那刘海戏金蟾哎呀,别老提那块石头了,反正是没了!祖父停下脚步,拔高了调门儿,然后晃晃稻草。
外祖母张张嘴,看看稻草,忍住了还击的欲望,快步走到前面去了。不过,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孩子的爷爷压下气势,再说,两个人只沉默地走,多尴尬啊。想到陌陌这孩子,她叹口气,唉,外甥狗,外甥狗,他姥爷对他多好啊,她当姥姥的多惦记他呀,他都不记得了,放假了也不去看姥姥。等把他的魂儿叫回来,她要带他走。这话她是自己说说的,可是祖父听到不干了,她有她自己的孙子,凭什么要把陌陌带走,这是他的孙子,他离不开他。她给了他有力的回击:那就看好孩子,别再让他出事!
一声低吼吓得外祖母猛一哆嗦,一只游荡的狗嗅出她的陌生气息,她发出惊叫,停下脚步。祖父做了个幸灾乐祸的表情,走到她前面去了。
在一个院落门前,祖父扭一下头,认真地告诉外祖母,这是老胡家,三十儿前几天,陌陌天天跟着老胡的孙女去桥头接她妈,那孩子她妈就在附近煤矿上做饭,放假早,离家近,除夕头两天就回来了。外祖母想起什么,问祖父就是孩子她爸死在矿上那家吧?煤矿塌了那次。祖父肯定地回答了她,又补充说,村里在外面的人,就老胡的儿媳回来了。
两个人再不作声,仍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天光变得很快,比刚才暗多了,黑暗迫不及待地要吞噬最后的一点灰白。空气冰冷,传递着一种这个时刻特有的难以言传的忧伤。很快,他们走完了冷寂的村街。
村头,田野模糊一片,有人家的玉米秸还竖立着堆在地里,到处都影影绰绰的,感觉随时有什么东西窜出来吓人一跳。临近河边干涸的稻田里,整齐排列着收割后低矮的茬头。几棵高大的柳树,枝条细密交叉地垂着,像人类头脑里纷乱的思绪。外祖母的注意力定在左侧那片黑森森的树林里,她停下脚步。她来时就看到了,一直寻思,这个村原来没这么片林子,树老粗老高的,嘛时栽的,咋长这么快?
祖父也停下来,因为往右拐就是桥了,不能再往前走了。至于那片树林,是一个能干的东北女人包了地栽下的,这女人真会干,有的城市街道改造挖出的法桐树没地场放,她低价买来栽在地里,而有的城市要搞绿化,要好看的大树,就到这里来买,她可是挣大钱了。那不,边儿上还有一片小树林,也是法桐,这东西使上化肥,浇上水,疯长,来钱快。祖父有时也去帮工,挣点现钱。
外祖母感到奇怪,树也上化肥?天呀,地都种了树,哪来的粮食吃?祖父瞥一眼亲家母,觉得女人就是缺少见识,反正人都跑了,不回村里,粮食种点就够了嘛。他不知道亲家母想的是大事,她是说,农村都这样的话,全中国的人吃什么?他嘲笑她一个农村妇女用不着操这份心,管好自己的事吧。
她看一眼亲家手中的稻草,在他手里倾斜了,陌陌的小背心眼看要掉了,便质问他管好自己的事没有,看看自己的手!他急忙抬起手,正了正稻草,换到另一只手上,将原来那只快要冻僵的手插进衣兜。他虽然是配合着来走一趟,可心里还是怀疑,这把稻草就能找回孩子的魂儿?她叫他别再说没用的了,该干正事了。
他们往右转,脚步深深浅浅,向不远处的桥走去。外祖母表情肃穆,仿佛即将跟一种神秘的力量打交道,极度紧张。祖父瞟了她一眼,只得配合着她,不敢再说怪话。桥的另一头通向公路,不时有汽车驶过,车灯都打开了,狼眼一样,只是天幕还没有完全闭合,光线不那么刺眼。他们在桥头站住。河心幽黑,河岸结着白冰,白天那么熟悉的景物,此时显得有些怪异了。陌陌的魂儿就在桥头自己玩?在地面趴着还是在空中飘着?外祖母仰头看看天空,最亮的几颗星斗已经在闪耀了。
祖父看着亲家母不动。他该照神婆子教的喊魂儿了,怎么不喊呢,快喊呀!外祖母催他。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难为情地看着她。她急了。哎呀,给我吧,我喊,你答应!她小心地接过稻草,整理了一下陌陌的小背心,高高擎起来。
“陌陌的老伙计——回家吧!”她转身往村里走。
“哎!”他紧跟在后面,答应得挺快。
“陌陌的老伙计——回家吧!”
“哎!”
陌陌的两个亲人,像两个梦游者,在混沌的天地间游走着,不过他们有着清醒的方向。天全黑了,黑到了底,墨黑的汁液在流淌,绕过了有光亮的地方。陌陌的外祖母低头看着路,万般小心地走着,生怕陌陌的小背心掉了。“陌陌的老伙计啊呀!”她还是突然摔倒了,一只手还擎着稻草,一只手扶着地。陌陌的祖父急忙扶她起来,他们不能说闲话。她咝咝吸着气,揉揉腿,甩动了几下脚,又继续走了。
“陌陌的老伙计——回家吧!”
“哎!”
他们在繁星下进了村子,走上了飘着葱花味的村街,像是凯旋走在一条重要的通道上。一些人家的窗口由于黑夜的映衬,更亮了,即使看不到人影,即使寂静无声,也让人感受到生活的永恒,而那些更加黑暗的窗口,用那可怕的沉默来宣告着什么。
“陌陌的老伙计——回家吧!”
“哎!”
神婆儿听到他们回来了。她敞开屋门,向银灿灿的星空望了一眼。根据提前安排,陌陌的外祖母站在门外问:“陌陌的老伙计回来没有?”
“回来啦!”
神婆儿答应一声,退让一边。她已经准备好了,一碗清水摆在塑料小凳上,就放在炕前陌陌的头顶,套着。纸环的筷子担在碗沿上,陌陌的外祖母和祖父绕着凳子旋转一圈,站在陌陌头顶,准备一个把背心披在他身上,一个把稻草插在他头上。
可是,神婆儿弯着腰,眼睛盯在那碗清水中,没看到纸环的重影。灯光的确有些昏暗,但水影是清晰的,她扶着膝盖,抬头看看陌陌的亲人,揉揉眼睛,又盯着那碗水看了一会儿,吃力地直起腰,摇摇头。祖父和外祖母同时凑过来,弯下腰,也没有看到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