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那年,为了找一份好待遇的工作,我放弃了京上广那些繁华的城市,只身来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区,招聘我的这家机械厂又坐落在这小城区的郊边,正是因为偏居一隅,人才难得,工资待遇就自然勾引人心了,至少我就是那个经不住诱惑的人。
可是这个小城区真的很奇怪,我来报到的那天,从省会下了火车,又转了两趟长途,足足坐了三个多小时的客车,当我下车的那一刻,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城区周围山林环抱,城内却又是高楼林立,周围各大商场,专卖店一排一排的,比比皆是。奇怪的是,却只有一半开着门做生意,宽阔的马路上人也不多,稀稀落落的,一个个神色匆匆的赶路。记得公司通知我下车了再搭66路公交车在成功路站下,可是我到的时候天已渐晚,看来只好先找家旅馆借宿一夜,明日再赶去公司报到。
这一夜没有睡好,想想汽车在山路颠簸了那么久,以为来到了农村,现在仍然是城市,关键是这城市还挺稀奇的,叫人又惊又喜又慌,又不知道明天的公司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要让人吃惊呢,听说很有发展前景的。正这样呆呆的想着,突然发现窗外人声鼎沸,窗口的帘子上晃动着斑驳陆离的光,怎么感觉比白天都要热闹?我不禁得下床来打开窗户看,顿时惊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面,车水马龙,整个城市灯火辉煌,汽车的喇叭声、车轮声,人群的谈笑声、吆喝声、喧嚣嘈杂。一辆66路公交车停在站牌边,一群人簇拥着往车门里面挤,叫骂声、尖叫声响成一片,一会儿车就开走了,还有好多人追着后面喊停车。66路?这不是我明天要坐的车么,这么多人真不知道明天挤不挤得上去,刚这样一想我居然忘记了,怎么白天没这么多人啊,不由得心里一股紧张涌了上来,又细细一想,都什么年代了,机械专业我都白学了,现在上夜班的人多行不行啊?我一边苦笑着,一边又爬到床上睡觉去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八点了,九点就要去公司报到,来不及吃早餐,洗刷两下,我就拖着行李下了旅馆逼仄的楼梯。66路站牌就在旁边不远,一辆11路汽车刚从我身边驶过去,走近了才发现站牌下面人居然这么少,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两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在这里等车,车还没有来,大街上的人比昨天晚上看到的少多了,跟昨天我下车的时候看到的差不多,奇了怪了,难道这里的人都喜欢晚上活动?正暗思着蹊跷不解,其中一个小男孩拉着妈妈的衣角吵着要买吃的,妈妈大为光火:“天天就知道买东西,学习怎么不上心,昨天数学都还没及格,再说买东西,你一个人去上学,我不送你了,你自己去,要不叫你爸爸来。”小孩子一身绿色短袖衬衫的校服,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有点胖胖的,肉嘟嘟的脸蛋,妈妈倒是挺精瘦的,穿着白色衬衣,搭配着一条齐膝短裙一双黑色的高跟鞋,一副白领丽人的摸样,另外的一个小男孩,看起来稍大一点,八九岁的样子,也是一身绿色校服,静静的站在旁边看着,显得很乖巧。估计是妈妈的语气吓到了儿子,不吵了,也不说话,妈妈蹲下来抚着儿子的肩膀又气又怜:“你看看阿明哥哥,从来都是一个人去学校,学习又好,又听话,你要是学习好,妈妈就天天给你买吃的。”说得旁边的小男孩不好意思的笑了,脸红红的。这时候正面走过来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都背着书包,穿着蓝色校服,从斑马线走过来大声谈笑着,飘过来一两句那老师好贱的话。两个人刚走过来,来了一辆99路汽车,大家都争先着往里面赶,我突然觉得很奇怪,转过去问那位年轻的妈妈:“这怎么是99路车啊,不是66路吗?”她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都一样的啊,反过来就是了。不会吧,这也太有才了吧,牌子都可以挂反,心里一边翻江倒海一边将就着信了。
从后门拖着行李上了车,投币箱竟然就在后门,上面写了一元每人,掏出钱来投了币,我还是有点隐隐不安,赶紧又问司机,请问师傅这是66路吗,“是!”司机应了一声,头也没回,我想这下心里的石头终于可以落地了。几个老人步履蹒跚的从前门下车了,一位老头跟一个老太太相互搀扶着也下了,正奇怪怎么都是老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瘦男人踉踉跄跄的也下了,看起来像喝醉酒的样子。那位年轻的妈妈给两个小孩子交代了几句,又匆匆的从前面下了。车上面除了司机竟然只有五个人了!没错,是五个!而且四个都是小孩子!天啊,我开始觉得有点不正常了,却又像哑巴受了委屈一样说不上来,心里堵得慌。不过这几个孩子倒是说说笑笑的,突然又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看着窗外的街道,挺干净的,天气其实很不错,吹过来的风还带着旁边一排绿化树上新叶的味道。
过了差不多十分钟,车靠站了,我从车窗外正好可以看到站牌,上面写着99路奋进路站,不知道这一站为什么这么多人,一下子从后门上来了七八个年轻人,拿着包的,文件夹的,还有怀里揣着书的,两个身着职业装的情侣手拉着手,男的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里面是一碗早点。只注意看后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四个小孩子都已经从前面下去了,心里不由得一怔。一个二十出头的女生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挺朴素的学生打扮,抱着一本英文书自顾着看。那对情侣男女就坐在我前面,女生项上还戴着一条项链,熠熠发光的,不知道是不是真金的,男生把手里的方便袋子打开,拿出早点给女生吃。那几位都靠窗坐着,眼睛一直瞅着窗外,一位头发梳得锃亮的男生时不时的看着手表,造型颇有点像企业家的行头。我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两家餐厅前,两个服务员正好都在锁门,这大白天的锁什么门啊,难道这里真的是晚上活动,那真挺有意思的,我真的想多了吧。
过了七八分钟,车又靠站了,路边站牌上写着99路十字路站,刷刷的又上来了七八个年轻人,一个看起来很精干的男生上车,女友微笑着跟他告别,坐在我前排的那个女生却站起来要下车了,男友很不舍的站起来给她招手,有两个男生也下了,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头发很锃亮的“企业家”,我旁边坐着的这女生还是若无其事的看着书,好像来了什么人走了什么人都跟她没有关系。小城区的公交车不是很大,差不多快坐满了,一位三十多岁的护士到前面没找到位置,又转过来坐在我前面那个情侣男生的旁边。车里面显得很静,没有人说话。街道旁边的商场和店铺开始慢慢少了起来,这边连路灯都没有了,我捉摸着是不是开始到郊区了,应该快到了吧,这也快半个小时了。我突然想问问旁边的女生成功路什么时候到,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欲言又止了。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涌了上来,因为这一次足足开了十五分钟,街道越来越窄,人越来越少,连房屋都开始变得稀稀疏疏的,后面五分钟我都一直如坐针毡,怎么是这种地方啊。
终于挨到车靠站了,人群都开始下车了,一个不剩,站边却齐齐的上来好多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我赶紧探出头去看站牌,99路平定路站,怎么不是成功路啊?心里真的开始发怯了,慌里慌张的问一个农民模样的人,他淡淡的答了一句不知道,我又问司机,他竟然也答不知道,头也不回。我突然觉得司机的背影我是不是在哪见过,越想越不对劲,我听见了自己强烈的心跳声,窒息得头脑恍惚,好像在做梦。
晕晕乎乎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车又靠站了,下去了不少人,又上来许多老头子老太太,居然没有一个年轻人,我紧张着瞥了一眼窗外,是山野,路的两旁起起伏伏着全是小山丘!站牌上好像写着99路黄河路站,我两腿都开始发软了,嘴上哆嗦着发不了声,车里面的老人一个个或神色凝重,或安详和慈,却都一言不发,暗自思忖着什么,我把头埋起来,把身子卷缩在椅子上一口气也不敢出,我怕了,干脆睡觉好了,这只是一场梦,车子一直都没有停,因为我害怕得睡不着,却又不敢睁开眼,我想千万不要有人来拍我的肩膀,窗外我也不敢看了,我怕外面是不是已经到了深山老林。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迷迷糊糊中醒来,不知道是在哪里。只发现自己还在车里,不由得一下子又绷紧了神经,心里空落落的,车已经停了,车里面却一个乘客也没有了,司机还在,卡带上播放着龚玥的歌曲《轮回》,一转身看车外已是人头攒动,好像是客运站,旁边停了不少公交车,一群人簇拥着往车门里面挤,叫骂声、尖叫声响成一片,一句你赶着去投胎啊,听起来特别逆耳。天色看起来好像六七点的样子,开始有了一点点夜色,好家伙,原来我睡着了,做了这么古怪的梦,原来我才刚刚到这里啊。
拿着行李,快走到车门,看见司机把车窗前的显示牌拿了过来,天啊,是99!他把它倒过来变成66,又放到车窗前面,我足足怔了三秒钟,弱弱的问:“司机,这是哪里啊。”“这是99路的终点站归一路,也就是66路的始点站。马上要出发了,请坐好!”头都没回的说,天啊,是头都没回!还来不及害怕,只觉得他的背影很熟悉,我赶紧走过去,他回过头,眼神对视的那一刻,我惊得瞠目结舌,一瞬时仿佛受到了重重的打击,脚步趔趄得差点摔倒,天啊,这个司机不就是我自己吗!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