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要再去废人居一次。
起码要弄个彻底,弄个明白,直到让我心安。
我提出这个决案的时候,明彩对我佩服非常,说我看起来弱不禁风,没想到依然心怀天下。
我说,我的心哪里怀的住天下呢。
我不自欺欺人,我明白。这天下是应家的天下。我只是一块瓦砾,一片泥壤,一颗棋子。我尽力翻搅这池底,充其量也只是死水微澜。天下里有多少恶事,我触之不及。但这宫中种种,放任不管,终有一天要惹火烧身,把我和明彩焚为灰烬。
丑时初,便起身。
“丑时是侍卫更替, 屋顶上只有一人。见面之后,只要让我的血沾到侍卫肌肤,我能让他气血逆行数息,他经脉胀痛而不能动,你我就逃出。”我这样讲。
明彩是一个挺容易劝和被说服的人,起码我目前还这样想。我给她了讲了些小时候的趣闻,要不是我捂住她嘴,她能笑得把大殿里的侍卫都召来。
我心又放下来,回想起自己好久没有这样自在惬意的聊天。我都忘了,自己在忙什么,求什么。生而为人,成而为匠,又能代表什么。万千善恶,又有多少瓜葛。我都不愿想。
我想的是,能这样闲半个时辰,就闲半个时辰。哪怕下一息,要见血光,动刀兵。
她也给我讲了些她初入江湖的所见,说她骑着马跨了多少山岭,画了多少人家。说她被江洋大盗劫了银两,还不忘给人家画像。说她曾经饿过三日三夜,看见客栈的美食差点把不住碗筷。
她说,家传人匠,有祖传口诀什么的说来听听。
“哪里有,只有天天念叨的‘心善,人善四’字家规。还有什么玄之又玄的古训,让我到什么境界,见什么故人。”我答道。
“古训,这种没灵气的东西。我编都能编个十几句呢,不过是什么道法自然,天地轮回,人心善恶的老话。”
的确,明彩说的也确有道理。我没反驳,只顺着她说
“明女侠,你说的也在理。可惜你不是古人,所以你说的只能是‘今训’,又有多少闲人肯听?”我话音未落,已经听见屋顶上细碎的脚步声,那是侍卫交接。
丑时到,暗云蔽月。这是再也闲不得了。
我以眼神示意明彩,她心领神会。我伸出右手,垂下几滴暗红的血让明彩用牛皮接着。明彩跃窗而出,身形矫健,只听见屋顶传来三声轻巧的踏步,又归于沉寂。
“上来吧!”她探下半个身子,向我兴奋的摆手。
我武艺不通,行动迟钝。在屋顶上翻上翻下也是温吞水,全然没有明彩那样得心应手。费了些功夫才从异人居离开。
我说:“刚刚让你拿侍卫的刀了。如果这次去废人居有什么不测,你第一件事就是把我这黑伞砍断,然后再把我右手戳穿。”
明彩暗暗瞥了一眼我背着的长筒说:“程善啊,程善。你这黑伞的确是个宝贝,可天下的宝贝又不是只有你这黑伞一件。”
我笑问:“听明女侠这么说,应该是见过更加珍奇之物了?不妨拿出来看看?”
她却跑开来,说:“快走吧,一会就要天明了。哪天穿给你看。”
穿?是一件衣物,还是靴子?我本以为她那画笔有精妙之处,才致她善画活物。难道还另有原因?我反复回想明彩穿过的衣物,既没有太过华美的样貌,也没有什么不凡的功效。所以应该是我还没见过的衣物。
我再没过问,与她一齐跑到废人居门前。我拉着明彩侧身到门一旁。
我在她耳旁道,里面有人要出来,很多人。
晚秋风起。
然后我们两人听见了里面凌乱的言语声,嘈杂纷乱,弄不清次序。
“活着的还有九十七人,都带到后殿。”
“你怎么跟来了?这不是你这女人家该来的地方,快回寝宫,老实睡觉!”
“你们几个别搬那骨肉了,全都堆在那边便是。”
言语声只持续了片刻,又是沙沙的拖行响。
然后我听见簌簌的颤响,像是万木成枝从地上攀过。
我们两人一动不动,静着藏了些许时候。直到死寂。
大门依旧敞开,只是夜色太深,周遭的景致都像蒙在墨里。
是一个空荡荡的大院,房宇都被拆了去。只有
“这天色太暗了。里面的景物我能看见,你应该看不太真切。”我拦住要上前去的明彩说。
“你拦我做什么?我护着你还差不多。你看看,这里面有东西么?”
我说,只能看见石砖。
“这不对,石砖上都是脚印,还有拖行物件的痕迹。这里的人和物都被移走了,就是刚刚的事情。 ”我眉头紧锁,在目力所及之处尽力去看,看每一个错过的细节。
明彩的每种情感,都盛满到装不下,溢出来。所以我一眼就看破,她的不安。她快步走上前去说:“这砖下面有东西,你要来看下。”
我右手按在地上,一路沿着石砖的缝隙擦过。到了明彩身旁,近乎惊的不能言语。
“这地砖下有血肉,血肉下又有经脉。这地下有大东西,东西上有还有筋骨百千……”我一边摸着,一边在心里估量着地下的东西。
不可能,没可能的。这地下是血肉与土长在一起,人的脏器混作一团像是根茎深深埋下,筋骨如同枝叶潜在土中。
明彩走到大院中央,愣在那土堆之前。
“程善!这土堆…”她还没说完,又听见簌簌的颤响。有什么东西在地下躁动不安,要破土而出。
我终于警醒,然而步伐已经跟不上炙痛的心绪。
“是手!地下有手臂!”话音未落,那些石砖一一被撬动,发出沉闷的碰响。无数只手臂相互接连,盘错着从地下窜出。它们肆意生长,从每一个石砖下面死死地抓住我和明彩。我和她转瞬间被拉出十步之遥,那些手探上我的双腿,腰腹和肩膀。
一股蛮力在狠狠地把我向后拉,接下来,就是我被更多的手抓住,像是被锢上无数的枷,然后被扯到粉身碎骨。
我右手成掌,依次斩过身上的手臂,被我斩过的就像蜡一样断掉又缩回去。
“明彩!不要用蛮力挣,这手里面有人匠的血,那些手都是化骨,脱血的技式!”我跑过去想要救明彩,却发现她右臂已经被几十只手死死锁住,她借着腰腹的力,还在苦苦支撑。
如万蛇缠身。
若是再迟一息,怕明彩要被化作一个空皮囊。所以我一掌从上至下斩了下去,掌锋切过那些残臂,她身后的长发,她的右臂,最后从她右脚的脚踝处离开,她就这样被我斩成几段。
像刀斩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