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我已经在信里看过一遍了,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是温良讲给我听的。
我母亲曾是宫中的一个侍女,父亲是异人居的一位异人。
他是人匠,技艺超群。
他有位多年的至交,叫温良。温良潜心铸人之法,准备用自己毕生心血和右臂,铸成一个人。但是温良没有机会,他找不到合适的底子,他要把这门技艺用在最合适的人身上。
他等了蛮久,然后等到了机会。
应家的寝宫要降生新皇子,先皇应天安等待着自己的儿子和未来的国君的诞生。
噩耗打击了应天安。皇子应如意夭折。
温良说,我能救活皇子。
先皇说,好,若成,赐你荣华。
温良斩下了自己的右臂,铸成了新的应如意。
新皇子生来便有二十多岁模样。先皇吓得惶惶不安,惊惧万分,大叫“怪胎!”,然后一病不起。
又过了两年,应如意登基。
应如意说,天下应如意,我要求万人长生。
人于人匠,如木于木匠。他有人匠一臂,可以施人匠之法。他要让人融于万物,求得万人不朽。要人成椅子,成桌子,成瓷瓶,成怪,成魔,生不如死。
温良没有得到荣华,他活在悔恨和厌倦里。没了铸人的痴求,他什么也不剩。他没曾想,铸人失败,就会铸成魔。他找了位被应如意玩弄到求死的侍女,杀了她。取了侍女的皮囊,他变成她。
温良就想这样活着。
父母当时刚刚生下我。
母亲被折磨不堪,父亲为了救母亲,像我一样血脉相连,一夜白头,纹上眉梢。
时间在父亲身上汹涌流逝。
父亲一直反对温良铸人,但这时,他说:“我俩尚不能自保。但善儿不能没有父母。你取我双手,去铸成一男子。再用你杀的那侍女和你发丝一根,去铸一位女子。去罢。”
这二人,便是我父母。
温良取了我父亲双手,在废人居找了位男子,铸成我记忆中的“父亲。”然后又取了自己几根骨和发丝,铸成了我记忆中的“母亲。”
应如意只有右手有人匠之能,他要我父亲献上左手,才是完整人匠。但我父亲已经没有左手可献,他只剩两只残臂,手只是一阵幻痛。
应如意说,好,你没有手,那还当人干什么,不如当椅子。而且你没有,总有一天你有子嗣,子嗣也会有手。
温良说,要程善的左手,应如意才会罢休。
于是我单手,成为人匠。
温良算过,男子用双手铸成,至多活十一二载。女子用骨和发丝铸成,也不过二十载。所以必须吩咐,让我十六岁前离家。
然后我来到皇城。
然后我来到宫中。
然后我用黑伞杀了那位已经不成人形的老者,那是我父亲,他被做成椅子,有七年。
然后温良救出了废人居里,我那要被做成箩筐的母亲,把她打成血肉,铸成一位侍女。这位侍女,只靠这根发丝,只能铸成中空骨,空心肉。最多能活三月。
最后我来到已经是妙龄侍女的温良面前,听完了这个故事。
我说,谢谢你。
我说,谢谢这天下,如此善待我。万谢应如意。
我说,皇上万福金安。皇上天地同寿。
我明白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温良,但我恨不起来她。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我的父母。她养我育我,除了没有告诉我古书第十二章《铸人》外,传给我一切。甚至不垂涎程家的黑伞。
她成全我。
我说:“温良。我懂了。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我愿意什么都给你。”
温良说:“我缺一只作为人匠的右手,你也能给么?你给我之后,就是普通人了,连黑伞也没得资格打开。”
她别过头说:“老道的人匠天下不知几许,但是持黑伞的程善只有一个。”
我说:“能。在你帮我之后,我就给你。我没有手,也无所谓。当普通人,也没所谓。”
温良不悲不喜,她合上了紫砂壶的盖子。把那一盏茶倒在地上。
她说,好,我帮你。
我这次笑了,难得笑的很开心。我说,那好,让我看一眼明彩吧。明日酉时末,我们就动身。
我穿过回廊,走了几间房,见到了面色苍白的明彩。
明彩见我很兴奋,她跳起身来,给我舞动了拳脚,尽力打的生龙活虎。我一只手攥住了她要挥动的手臂。
我卸力说:“你看,要是以前的你,我哪里攥得住。”
她撇撇嘴说,切,那是我让你。
我说:“好了,不用逞强了。你身体没大碍了?”
她说:“全好了。温良姐姐是位大善人,也比你厉害多了。”
我笑着点头说:“我也这么想。温良的确是位善人,也比我厉害多了。”
我看了看周围散落的画纸,都没能成画,只是在纸上潦草几笔。倒像是孩子赌气的涂鸦。
我说,怎么不画了?
她说,没得画,这些东西太丑了,不想画。
我说:“行,随你心意。你要画便画,还要多加休息,照看自己。”
她佯装嗔怒道:什么时候明女侠的事情也要你叮嘱了?
我说,是小的的错,臣有错,臣悔过。
她看我这幅滑稽的作态,要笑出声来,但是还没笑,就开始咳,咳得站不稳,像柳叶随风。
我连忙搀着她到床上躺着。她说:“你不用管我。你怎么像老了几十岁一样?是我眼花了么?”
我说,哪里,我本来相貌就老成。
她说:“不对,我能看出来。你的身体比你的心老的快。发生什么事了么?”
我能感觉到她冷汗在流,她像这样撑着大声说话,应该胸和肺都像刀挂一样痛。她是很勉强的吧。我的心一阵疼,连忙说:“明天再来看你吧,我去办些事情。”
我看了看地上的画,总觉得该说些什么。脑子里像是一片浆糊没了头绪,嘴上却笨拙的,把那锐的话都说钝了。
我说:“明彩,我…。挺喜欢你的画的。”
她硬挤着全部的气力说:“明天等着我的画吧!”
出来时,温良在门口站着等我,应该是一直在听我俩讲话。她只说了句。
“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什么都有了。”
那夜我进入梦乡,梦见一片雪白之中,明彩穿着一袭白衣来见我。嘴里唱着清澈的曲调,唱着“千般魔,千般佛,任由他人说。”
我听着那曲子,慢慢被大雪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