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酉时,我准时到应如意的书房。
书房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器,摆件,甚至脸谱。
应如意很高兴,他笑的开怀,连说:“来,程善老弟,我给你看我收藏的这些器物。个个都是宝贝。”
我说,哦?皇上尽拥整个天下,竟然还有皇上所稀罕的宝贝,那我真得见上一见。
他说:“哪里哪里。给我做事,将来不会亏待你。这些宝贝,你想要哪个,我都分给你。”
我轻笑说:“皇上说笑了。这都是皇上千方百计拿来的典藏,我哪敢奢求呢?”
应如意拍拍我肩膀说:“不难不难。难得是这颗心。”
他问:“程善。你看,做人匠,单单是修人,岂不是大材小用?”
我问,皇上有何高见?
他指着那堆瓷器说:“高见倒是谈不上。你看,那里面有窈窕的少女,有佝偻的老者,有车夫有店小二甚至有山贼,芸芸众生相都让我打作肉泥堆砌在里面,岂不是万世长存,这才是人之大匠,才是人匠之本啊。”
应如意啊,你只是人匠铸成的一个木偶,一个玩具。也不过活二十几年的光载,还能妄贪万世。
我强挤出欣然的表情说:“皇上所言极是。看来我之前所求人匠之道,反倒是窄了,小了。”
他又指着那边摆着的脸谱说:“别这样妄自菲薄。你再看,那墙上挂的,都是人的面皮。这脸谱,岂不是活灵活现?”
我点点头说:“果然生动非常,真是绝世无双。”
我定睛一看,一眼扫到了墙上明彩的面庞。
我指着明彩的脸说:“皇上,这面皮……”
应如意神色一滞,他说:“老弟,你想要这个?这是我今早刚刚拿来的收藏,还新鲜。不过你若是喜欢,我绝无吝啬的道理。”
明彩就这样被做成了脸谱。她要被活剥,要被去骨,要刮下脸上的面皮。然后挂在墙上。我再也没机会看到明彩的画作了。
我不敢想,一动这念头,就觉得残忍。
我没有伤痛的力气。
我父母,我明彩,我左手。我与谁问。
我想起那日离家,前往皇城。我热着全身的血,背着长筒,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人匠,觉得自己能独步天下,举世无双。
人匠可以修人,不能修心。可以修千万人,不能修天下人。
浮生幻影。
热血尽凉,只剩这一腔还发烫。
我抽出了长筒里的伞,举在我面前。
我问:“应如意,你知道善恶么?”
应如意看见我那黑伞,面色淡然。他说:“程善,我之前就说你不懂礼法。你看看,天子面前,就要贸然动刀兵。你也年纪不小,怎么还信善恶那一套?”
我突然笑出声来,我把伞张开,伞上的黑色雕文绽放在书房里,周遭所有器物为之一颤。那些器具桌椅里面的人,尽皆被我毁做肉泥。万千血雾从周遭腾起,一一附到我那伞上。屋内像是爆开一团血莲,一股血腥味浓郁后又消散不见。
一伞开,杀生无数。
应如意叹息道:“可怜我这些藏品,都被你这伞毁了。你杀这书房里这么多人,难道就能称之为善了么?”
我说:“谁说我是善?谁说我是恶?庸人才信善恶。善人有善报?恶人有恶报?都是虚妄之言。我只讲因果。你杀天下多少人,是你的能耐。但你杀我父母,杀我明彩,取我左手。是你种下的因,今天,才是果。”
我听见外面侍卫腾腾的脚步,像海浪一般涌来。
应如意说,我知道你要来,不会一点防备没有的。你是程善,不是什么凡夫俗子。
我说,皇上说笑了,我就是凡夫俗子。
应如意说:“可惜,可惜,可惜啊。时至今日,还要我亲自来,我来教你为臣的礼节。”
我说:“不了,你若想听礼法,我讲给你。”
我放声大呵,声如洪钟大吕,回荡于三宫六院,久久未散:“我是程家唯一子嗣,天下第一人匠,程善!今我持黑伞求应如意一见,与你讨我父母债,我明彩债,及千千万万血债,愿你一并偿!”
我知道应如意有人匠双手,黑伞不能伤他分毫。但我开着伞只是为了戒备周遭赶来的侍卫,不让他们近身。
这撑不了多久,外面是万箭齐发的破空声。
我很快的被箭雨打的血肉模糊,倒在血泊里,眼睛也被血染。
朦胧中,应如意说:“程善。黑伞不能救你,只有我才能救你。”
他靠过身来,想要拿那把黑伞。
我摇摇头说:“应如意。你也不能救我,因为你救不了你自己。”
我言罢,从右手袖口中又伸出一只手,像蛇一样盘过应如意的脖颈,然后狠狠捏住他的面庞。
我看到应如意惊惧在眼神里像洪水一样流过,下一刻就是他的整个头颅像是泄了气的皮囊一样瘫软下去。
这是温良借给我的手。这是我特意为了应如意准备的极致盛宴。
我笑着说,这下,你永生啦。
那手像软泥一样疯狂的倾泻进应如意空空如也的头颅里,我的袖口有如一团乱根般窜出皮肉向应如意身体涌去。他的头又饱满起来,恢复了原来的面目。
我说:“让你把头嵌进这么小的地方,委屈你了前辈。这右手,你随意取用。”
这一刻跟我说话的,是拿了应如意皮囊的温良。
温良摆了摆自己的右手说
“不用了,我拿回了自己的右臂,要你的右手有何用?”
我说,那好,前辈,愿你善待这天下。
温良笑而不答。过了半响,他说,也愿天下善待我。
他开门走出,大声道:“反贼程善已被就地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