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石头有些冰凉,他才意识到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拍拍屁股下的石头,就想起过往。从石头中来,是否要到石头中去呢。天宫里的石头看上去总是亦真亦幻。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看久了云淡风轻,这一点也不像他。他是个猴,或者至少像个猴吧。
他决定像个猴,就猴模作样起来。端着两臂,手自然向下弯曲,脑袋向胸腔里缩。小腿一用力,身子轻轻一跃,跳将上来。他跳到更高的一块石头上,反手搭凉篷极目远眺。小手弯弯像个月牙,放在额头上,用来挡强烈的阳光。眼前一片迷蒙,什么也没看到。
连南天门也看不见,他开始一如既往地沮丧。两只手垂下来,整个身形又恢复原状。在其他人看来,他早已不是那个猴子了。安静下来,就是一尊佛。眉眼低垂,连着急的时候,也没人把他当回事了。小猴们还在背后说他像个老小孩呢。
他尝试过很多办法,来摆脱无聊,可总事与愿违。他试过变化成另外一个人,找茬,发怒,惹恼别人。起初是屡试不爽的,总能让一些人中招,他乐得开怀大笑,样子像是没有人比他更快乐了。可是后来,等他再这样做的时候,别人一眼就识破了。两三根猴毛就是铁证。不论他变成什么人,两三根猴毛都依然野蛮地生长在后脖颈上,风一吹就摇曳起来。他甚至找过几个大人物,问他们怎样才能去掉那几根猴毛。那些人纷纷嘲笑他,有的只笑不语,有的不止笑他,更挖苦说无事生非,还有的顾左右而言他,说,有日子没喝酒了,何不就此机会,喝上两壶呢。他急了,说,喝个屁。别人耸耸肩,也不以为意,知道他是个急脾气的猴子。
他总不甘心,看来仍有些猴性,不轻易善罢甘休。在那些人面前,继续变化来变化去。小猴们或者其他人都一眼识破了,有时候为了逗他,假装没有识破,继续演下去。后来实在演不下去了,只好说了真话。话说完,所有人都垂下头颅,等他大发雷霆。也许会掀桌子摔板凳,要是仍怒不可遏的话,那尊一丈高的佛龛也怕难保。佛龛里是永远不说话的佛祖,眯缝着眼睛看周围的一切,看他这个泼猴。泼猴也常常对着佛祖怒视,觉得又是一场欺骗。
这次他却一反常态,一屁股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似地抹起了眼泪。那是其他人第一次看见他掉眼泪。和所有人一样,眼泪像滚珠似的,一颗颗从眼睑里面滚出来。
小猴们呆住了,僵在他的周围。他蹲在猴群中间,一动不动。连泪水也像是为苍生而流的。小猴们只好跪下来,屁股高高耸着,正对着天庭。看来这也不足以表达他们对他的敬意,索性匍匐下来。匍匐良久,等他们抬起眼睛看时,他消失了。刚才打坐的地方有一株草生长出来,小猴们以为他又在和人开玩笑,仍旧对着那株草跪拜。过了很久很久,那株草已然开出了野花。仍旧不见他现形。看来这次根本不是玩笑,他走了。
小猴们面面相觑,没人先开口说话。有个大胆的突然笑起来。紧跟着其他人也笑起来了。一群人就这么哄堂大笑,身子放松下来,有的早就瘫在地上,跳到了桌子上学他的样子。佛龛里佛祖仍旧无动于衷,冷冷瞧着。几个人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对一个不是猴子的人来说,做一只像样的猴子简直就是要命的折磨。他们纷纷在阳光下伸懒腰,还是做回自己最舒服。可不知这样的舒服日子能过多久,他可是千里之外都会倏忽而至的。他一来,他们就得像猴似地猴模作样,慌里慌张。
他们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他,纷纷表示不想继续下去了,爱怎样怎样吧。
他还是来无影去无踪。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好像也没什么人关心。他越过三山五岳,来到了东胜神洲。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好久没回来了。有人正在为他修建庙宇。一些人正在向山上运送巨石,脊背弓起来,面对烈日汗流浃背。还有人正对一副泥胎雕刻。远远看去,有些他的样子了。一根金箍棒扛在肩膀上,反手搭凉篷极目远眺,望着西天。在很多人眼里,他就是这副样子,永远向着西天。那人一边雕刻,一边思索。
他按下云头,化身成个不引人瞩目的人。有个老头正坐在石头上休息,几个年轻人围着听他讲故事。说的是三打白骨精。他也加入其中,蹲坐在他们身边。老头讲得得意洋洋,偶尔还会看他一眼。
他也想起了很多。比如有一株山桃竟长在悬崖壁上,虬结的根扎进岩石的缝隙,像是妖怪的手脚。老头兴奋起来,开始手舞足蹈,就像手里正握着一根铁棒。大棒落处山崩地裂,呼呼山响。老头嘴里跳出一系列的象声词。大棒在老头的嘴里更像大棒。
他笑了。好久没笑了。这一笑,把自己也惊着了,只好又咧嘴笑一笑。故事快结束了。老头用袖子摸了摸嘴。又咂摸一下,似乎是不解气。
他还在想那株山桃树。真想回去看看山桃花开了么,或者那虬结的根是否更粗壮了。连岩石也要被活生生撬开了。
老头某句话一下子触动了他。他豁然站起,也许动作幅度有些大,把身边的人惊了一跳。纷纷转过来看他。他和他们这些年轻人没什么两样,五短身材,皮肤黝黑,眼珠子滴溜乱转。他转身走了,在那副泥胎面前稍作停留,端详了一阵。有很多地方不像他,比如他的嘴没这么大,鼻子也没那么高,脖子没那么长。不管怎样,那还是他,向着西天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