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说不出口了,只好说:“只是来看看你。”
老朋友笑了,捋了捋龙须,表示不相信。他还是忍不住说了。
“我想去取经,是的,再取一次。所有人不相信,可我已经决定了。”说完没敢看他的老朋友。
“有时我也会这么想,虽说我只是一匹取经的马。”说完喊来了那个射箭的少年。少年走近来,瞧了瞧这只干瘦的老猴,一句话也没说,直挺挺地站住了。老朋友让这少年跪下叩头。
“大师兄,我想把这孩子交给你,带上他去取经吧。”老朋友连连作揖。
少年把脸一横,剑眉微蹙,说:“我才不做任人骑跨的马,我要取我自己的经。”
老朋友把袖子一挥,想要抽少年的耳光。少年敏捷地躲开了。俩人就在龙宫里,你追我赶。后面的要抽前面的耳光,而前面的就来回避让。父子俩在他周围转来转去。
他大声说:“我要走了!”
父子俩停下来了。
他接着说:“来之前,我杀掉了一条大鱼,不过后来我很后悔,不该杀掉那条大鱼的。它应该活着。”
父子俩愣住了。这一点也不像他说的话,在他的世界里,被他杀掉的总是死有余辜的。
老朋友说:“该杀,大师兄,别说是条大鱼,就是……”
他没等那句话说完,就在他们眼前消失了。他又幻化成一条小鱼游出了龙宫。
他跃出了海面。一只水鸟正飞扑过来,要对他下手。他慌忙现了身,让水鸟扑了个空。
6
他所能做的,就是一个人好好静静。他也想过找几个大人物问问,听听他们会怎么说。依他看来,就是真去问他们,他也知道那些人要说什么。一说起正经事来,就大多板起面孔教训人,好像什么都知晓,一切尽在掌握,他讨厌这类腔调。还有少数人总在开玩笑,没人把他的话当真,在他们眼里,他也是这样的人,喜欢开玩笑,一点正经事也没有,甚至话说得越正经,就越像个笑话。说实在的,他根本不喜欢这类玩世不恭的态度,或者说假装对一切不在乎。又有谁真的对一切不在乎呢。
回家之前他又去了趟傲来国。斗战胜佛的庙宇飞檐翘角,早已大功告成了。一些不安分的小猴儿们从树枝上跳下,小心翼翼地踩在庙堂之上。远看这座庙倒像座菩萨庙呢,只是那副泥胎高扬头颅,谁也不理的样子,不像菩萨总是低眉垂目,有求必应。他化作一只鸟,落在凡胎头顶上。目力所及,就是远处的雾霭山峦,浩浩荡荡,有了点壮志未酬的意味。这让他想起很多事来。
转了一遭,他还是回了宫。那些小猴们根本不知道他已打道回府,早就没了猴的样子。他也见怪不怪,一个人躲在房间面壁。他正对着一堵墙,依他的能力,没什么能够阻挡他,他该感到自由才对。可眼前的这堵墙分明坚不可摧,他根本无力穿过。
他正用一种自创的姿势在打坐。不像老和尚双腿盘着,稳若磐石。他弯腰驼背,双目圆睁,像是蹲在那里。这分明是只没有几天好活的老猴子。两颊的肉也松弛了。他闭上眼,很快睡着了。这些日子,他累了,可是连累也懒得承认。睡眠可不是好欺负的,说来就来。在梦里,他仍然在云里穿行,一个跟头紧跟着一个跟头,一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真是妙不可言。可他翻了一个跟头,又翻了一个跟头,仍然待在原地,难道又到了别人的手心里?恐惧一瞬间袭击了他。后来他连飞行也难以做到了,只好贴着地面行走。他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醒着的,还一次次提醒这根本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他就是一只普通的猴子,而且行将衰老。老和尚、二师弟、三师弟还有一些老朋友都在路边站着,看着他走过去,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笑。他见识过那些笑,脖子上的青筋扯着脸部的肌肉,他们笑起来连声音也没有。他怒不可遏,龇牙咧嘴,两只尖牙暴突出来……他还是醒了,不过感觉进入了另外一个梦。面前有一堵墙,周围死一般的静寂。
他喊人。大声喊,近乎于凄厉。那些人慌张闯入,看见一只老猴,老泪纵横。纷纷垂首,不敢看他。过了一阵子,他们才像猴一样弓腰驼背,猴模作样。老猴喊甲乙丙丁。甲乙丙丁四只小猴喊了一声在,从猴群里跳出来。
他让他们抬起头,说为什么垂头丧气。他想,也许是他垂头丧气惯了,连小猴们也染了这样的习气。他就对他们笑,脖上的青筋扯动脸部的肌肉,嘴角周围的肌肉群就开始不规律地抽动。他们也跟着笑,后来几个人就笑作一团了。他在打滚,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小猴们也捂着肚子笑,一直笑,连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接受了要笑下去的命令,只好笑下去。
他猛地严肃下来。小猴们还在笑。他面若冰霜,更像个笑话。
他怒不可遏,龇牙咧嘴,两只尖牙暴突出来。小猴们才静下来。静下来后,他就有一种错觉,好像他常对他们这样似地,反复无常。他只好又面露微笑,说起话来。
“我想再去西天取经,有错么?你们也觉得这很荒唐么。”老猴说。
他们摇头。看上去他们什么都知道。他碰到的每个钉子,他们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