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他们身后,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等他们意识到他就站在他们身后时,所有人又都不说话了。他并没发火,反而徐徐地说:“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是一场虚惊,或者说根本没什么妖怪,都是我大惊小怪,吓唬你们?当年师父也和你们一样,以为我大惊小怪,后来证明我是对的,而且我总是对的。不是么?”他们见他和颜悦色,也跟着露出笑脸,说事实的确如此。雨过天晴,几个人心情都很好,歇了一阵又上路了。
他们几个开始聊天。甲说要是有几个女妖怪就好了,他也来了劲头,开始取笑甲。这样才好,他看了看天,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走了没多久,就看见前面有一团雾气,雾气很浓,看不见前方的路了。乙从马背上下来,说歇歇吧。他说:“怕什么,继续走。”乙小声说:“我是师父。”他才意识到乙是老和尚。
他两臂端着,假装唯唯诺诺,小声劝服乙。见他如此卑躬屈膝,乙只好又上了马,上马后偷笑了一阵。他们几个走进了大雾中。他期待发生点什么。一阵妖风吹过来,将他们几个掳走,他才好去救。他一边走,一边说:“小心,妖气好重,不过你们别怕,有我在。”甲和丙都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走着。妖怪可能真的要来了,四周静得离谱。
走呀走,什么都没发生,雾气就开始变淡了。后来全散尽了,阳光普照大地,树上的鸟儿叫得欢腾,像在嘲笑他。又是虚惊一场。丙唱起了小调,连小调也像是针对他,什么妖气,哪里有妖气。几只小猴说起了笑话。
他不说话,陷入了沉思。甚至有些怀疑自己了,他几乎没怀疑过自己。连步履都有些沉重了。乙开始安慰他,说:“妖怪看您来了,估计又躲起来了,哪里敢惹我们,知道您有千钧大棒。”说完其他小猴也跟着附和,说他说得没错,小心驶得万年船。
“你们能不说话么?我想静一静。”他说。
几只小猴都不说话了,彼此对望了一眼,像是什么都明白了。连马儿也连喷了几个响鼻。
8
他们一路西行,风餐露宿起早贪黑,有了几分取经人的辛苦。那几个家伙偶尔会互相撇撇嘴,好像在说有什么办法呢,他想玩就陪他玩吧,或者这样玩玩也许能玩出新的花样来呢。
一路走下去,他常有恍惚之感。眼前的路似乎从来没走过,或者曾经走过,自己早就贵人多忘事,想不起来了。他茫然四顾,山川河流竟如此陌生,没有他们一行四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他怕被人识破,假装早就走过这条路。给那几个小猴子讲这是哪座山哪条河,当然都是他杜撰的。他们也没来过,这是什么山或者什么河又有什么关系呢。有时走着走着就没了路,被一座山拦腰斩断,悬崖万丈,又不能飞跃过去。不得不退回去,连夜绕过那座山。几个小猴子趁他化缘不在时,免不了口舌生非。说着说着就会群情激奋,甚至想撂挑子不干了。可他一来,这些家伙们又闭口不言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还在为眼前的风景频频颔首呢。
终于见到一座庙。他依稀记得这座庙,老和尚像往常似地分外开心,指指点点说这是观音院。他一跃而上,单脚金鸡独立,站在观音院最高处反手搭凉篷俯视周围。他想起来了一些事情。可又觉得像是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或者只是他在讲故事时,和别人添油加醋,说有过这样一个观音院。他一把火烧了观音院,却用个避火罩罩住了老和尚。老和尚什么也没说,只顾要那身值七千两银子的袈裟。袈裟被一只黑熊精偷走了,记得他还钻进黑熊精的肚子里,搅得那厮哭爹喊娘。后来黑熊精跟着菩萨走了。黑熊精看了他最后一眼,那一眼满是仇恨,像是早晚要和他算账似的。这样的故事被说过上百遍了,没人怀疑过,可是当他站在观音院门前,望着“观音院”三个大字时,自己却以为一切更像一场梦。
观音院被一场大火烧没了,火势凶猛,放火之前他满脑子都是紧箍咒。要不是紧箍咒,那把大火也许就不会烧起来。新建的观音院也有些破败了,像是又被一场大火烧过,显出断垣残壁的样子。
门前的拴马桩依稀有年代可辨。几只猴子跑过来争相看那个落款。他闪开身来,算是遇上一件顺心事,忍不住洋洋得意,捋了捋颌下须。竟捋了捋颌下须,连自己也不相信,忙周身紧张起来。
观音院早就不是那些人了。这些小和尚对他们的到来无动于衷,就像他们这样的人常来常往似的。他想用自己丑陋的嘴脸和身形吓吓他们,有的小和尚只顾笑,还有的连连“切”了几声,意思是这算什么呀。他又一次觉得沮丧,那几个家伙互相偷看了一眼。别想瞒过他的眼睛。他瞪了师父一眼,师父念了句阿弥陀佛。又瞪了二师弟一眼,二师弟就去看菩萨的塑身了。最后瞪了一眼三师弟,三师弟笑了一下,意思是不是故意的,是个误会。三师弟怎么会这么笑呢,你这个混蛋。等他们一行四人安顿下来,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是个巨大的疏漏。来观音院时,二师弟还在高老庄,三师弟还在流沙河。也就是说只有他和师父,当然还有白龙马,踏进过这家观音院。现在那张大床上却挤着他们俩,一切那么不合时宜,甚至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