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 麦伦•尤伯格
我的第一语言是手语。
多年后,我才知道我的父母,这两位听障者,在大萧条最萎顿的时期,决心要一个孩子,这是何等的乐观啊。那个夏天里最炎热的一天,父亲用手告诉我,他一人在医院脏兮兮的油布地板上来来回回地踱步。在令人窒息的走廊里,他从这头走到那头,数着步子,来也100步,回也100步。他告诉我,每走一步都带着他的担忧和害怕。
夕阳西下之后,布鲁克林突然冷风来袭,气温跟着下降。布鲁克林所有的窗户都黯黑下来,电线杆就像火柴梗一样倒下,我的父亲终于成为父亲了。
“我奔进暴风雨中,向上天举起双拳,”他的手告诉我,“我成了一个疯狂的人。尼亚加拉的水浸透了我,周围只见天空里雷电交加。”
顶着这庄严骚动的轰然巨响,父亲的聋人声音在心里呐喊:“神啊,让我的儿子耳朵能听吧!”
我能听吗?这是问题所在。但答案却是,他还不知道。
“但是,”他的手继续说,“我们决定要试试你是不是能听,马上就试试!”
在父亲那里,他之所以心里有疑问,是因为他和他的家人不太确切知道他自己失去听力的具体原因。是的,他们都一致认为,我父亲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身体非常不好。他发过一次高烧,后来虽说保住一条命,但失去了听力。母亲也是同样的情形,他们家里人觉得,她还在襁褓中时,就染上了猩红热。
但是,他们的父母讲,疾病和耳聋并不是那么相关。他们的另几个孩子也在某些时候患病,并且也发过高烧,可他们却不耳聋。他们没有“残掉”耳朵。
“两边的父母都坚决不同意我们要孩子,”父亲做着手势,“他们觉得我们生下的孩子也会是天生失聪。他们是从古老国家里过来的无知移民。”
他的手愤怒地撞击着空气:“他们能知道什么呢?总之,他们就是把我们当小孩子看待。总是这样,哪怕我们俩都已经是成年人了,他们真的是情不自禁就这样的。我们是聋人,所以在他们眼里,我们总是无助的,就像小孩子一样,我们总是他们的孩子。后来,我们没有听他们的话,于是就有了你。当他们看到你生得那么完美无缺的时候,他们吃惊不小。什么都没缺,一个正常的男孩。在他们眼里,你正常极了。”
“母亲莎拉和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很爱你。但是,在我们心里,我们多少是有些私心的,私心里希望你是天生耳聋。”
尽管我爱我的父亲母亲,可我怎么都想象不出,他们怎么会希望我耳聋呢?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心里最小的一个愿望,竟然是为我期待这样的命运。
“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他的双手跟我解释道,“我们都是聋人,没有人来告诉我们,该怎么抚养听力正常的孩子。我们也没有自己的语言去问人家,听力正常的人也没法用我们的语言指导我们。我们一切都得靠自己。我们如何能知道你想要什么,你需要什么。你在黑暗中哭闹的时候,我们怎么会知道?当你饿的时候,高兴的时候,悲伤的时候,胃不舒服的时候,你哭闹,我们却有可能根本不知道……”
“还有,我们如何……如何告诉你我们爱你?”
父亲停了停。他的双手静默,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