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大美。中国文字是大美。篆书是中国文字华美之巅。本是秦始皇统一之后使用的文字,远看像一张画,一张由曲线和弧度构成的画,近看,仍然是画。看着那样古朴,却又那样烟雾缭绕。
篆书,刻在甲骨文上,也刻在青铜器上。那石鼓、毛公鼎上,全是这样的文字。书法的美,历经岁月洗礼,达到了无法述说的程度。而篆书多么华美,像可远观不能近爱的女子,着装太过华丽,密不透风的华丽。像提香的画,华美到让人以为只能看看而已。
中国有两个朝代因为太浩大,所以想起时颇有敬意。一是秦朝,二是唐朝。秦朝短促而盛大,留下不可复制的文明。篆书,以它自己的形式为秦朝留下严谨的书风。它绝不务实,只负责华美展现。它是用来装饰的,用线条来表现完美的。
唐代有书生李阳冰,常常以圆转线条写出他的篆书。
那篆书仿佛生来就是担任着示美的义务,没有一笔不华丽,没有一笔不连绵——是穿了华丽绸缎的女子,不敢轻易妄动。
有时在灯下细细看那些篆书,觉得像看一场场戏,像看一个个人在演出。没有比篆书更像图画的文字了——你不明白吗?那么,好,我画给你看。
与其说是在写字,毋宁说是在画画。也许本来就是为了装饰,粗细基本均匀,布局秀丽——如果是山,它是黄山;如果是花朵,它是牡丹;如果是用画风来形容,它是宫廷画。
贵气十足的篆书,不会流落到民间。千年之后,泰山石刻仅有十字,依旧如此壮丽。
多年之后看人习篆书,知道他喜欢的或许就是它的华丽。篆书有一种故意的玄虚。它还不够谦逊,不够低调,高昂着头叫:我美,我华丽!
像玉。明明是那样美,却又夹缠着一丝绿,更要命了。但太好的玉,女人舍不得戴,只因一双手要洗手做羹汤,要择菜,要炖肉,要拖地,要洗衣……
太不实用。一个字,要怎样低头描画才能写出它的风情万种?而且总以为,它只要用心就能写好,不像行书、草书、楷书,除了工夫、用心,更多的是要有灵性。
书法之美,比画更直接,更生动。一眼看上去,有了就有了,没有就永远没有。
写篆书的人,得有一颗平淡而湿润的心。王羲之后来有如此美的行书,是有篆书和隶书做底子——由繁到简,像生活,像人生。没有那跌宕起伏,哪有行云流水的行书《兰亭序》?没有卫夫人告诉他,一个点就必须写成“高峰坠石”之态,哪有《何如帖》?
父亲老了开始研习书法。是从篆书入手。开始完全是一笔笔地画,到后来有了意味——什么事情,一旦有了意味,就进入了境界。他铺开给我看新写的篆书,我说:“书法中,篆书是技术含量最高的一种,因为它还拘泥于形式,还有套路,还端着架子,不肯低下头来,去拾一朵槐花,闻它的香。”
篆书离我们有多远呢?它宛在云端,看着我们,轻视地笑着——那是只属于秦朝的字,用最隆重的态度,来隆重地对待那个盛大的朝代。(雪小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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