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党支部一班人很不理解,认为父亲助长恶人气焰。父亲却很平和:“这件事应分开来看,他私砍村树,违反公家政策,处罚他,我绝不手软;保不保全那棵杏树,是我私人的事,私人的事便可以放他一马,他终究还是咱的一个乡亲啊。”
父亲虽是支书,却不挟嫌报复,以树个人威严,可见其仁厚之处。
仁厚的人,并非没有自尊,而是有极端的自尊。
年,父亲得了绝症。他要我把他接到我在县城的家,说离大医院近一些,好接受治疗。我理解他,他是怕癌症晚期塌了架的身形惹亲朋好友伤心,也怕乡亲们来看望他——既来看望,怎么也要花几个钱,但乡亲们还不富裕,他于心不忍。
临终时,他把我叫到身边:“我在县城里死了,你可以放心把我烧了,不会落埋怨。”我恍然大悟:按国家的山区殡葬政策,他可以入棺土葬;但他考虑到自己虽然不当党支部书记了,但毕竟是多年的老党员,还是有余威在的,便不想遗后患给儿女和村人。他至死想的不是一己的风光,而是自己的尊严,他不愿污损了身后的声名。
他攥着我的手,轻叹一声说:“可惜啊,到底是身死异乡了。”这一声叹,像一记重锤锤得我身心俱痛,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虽然是山里的一个有威望的人,但首先还是一介普通山民啊!山里人的传统观念,还是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最后的一丝不安。
三
故乡的夏日,有瓜棚豆架,它搭在每家的庭院里,或叫天井,或叫天亭。
叫天亭,更贴近瓜棚豆架下的情趣:或围坐啖夜饭,或斜倚对家常;鸡拥猫簇,人声物声,杂然相谐,是个有生气的地方。
男人在瓜棚豆架下喝酒,即使是酷夏,喝的也是白酒;女人在架下纳鞋底,脸相再俊俏,也敢胸乳裸露——无非是熟人过熟日子,既要过,便要过得爽快些。
先富起来的人,花钱搭了有合金骨架的遮阳凉棚,但在瓜棚豆架的绿海之中,顿显花哨各色,不待人说,自己便悄悄地撤下去了。自然的生活自然地销蚀着人工雕饰的成色。
依然清贫的人,从瓜棚上剪下一颗嫩瓜,也可以烹出一碟熨帖的话题——没有焦虑,何来心忧;不懂得安贫乐道,只讲求心神安泰;妻还是那个妻,子还是那个子;无所失,便是有所得。该说的话,再拙的嘴,亦说得令人动情;不该说的话,再巧的舌,亦恓惶打结。是你的鸡,长着翅膀,也不会飞远;不是你的金,揣在怀里,也会掉在人眼前——没有人给瓜棚豆架下的人讲哲学,但他们却过得很有哲学意味。
所谓天道人心,莫非就是这般情状?
瓜棚豆架下的人从不骂官,官离他们远,便只有敬畏。至于一个升了、一个降了,他们认为都差不多。但瓜棚豆架下的人,义愤填膺地恨骂小偷小摸、小奸小诈。这些都是发生在身边的恶行,虽小亦大:小隙可以败大节,小恶可以污大善……他门不能容忍,骂之,恶之,痛之,恨之。
在故乡,一个被亲朋好友唾弃的人,往往也是一个善良的人,只不过在某一方面,小节有亏也。
故乡人放在城市的话语里,会给他们四个字的评判:小题大做。
小题大做,几乎就是故乡人生活处世的基本准则。用小题大做造个句子,便是:故乡人小题大做的生活,结出了一颗很美丽的果实——乡风淳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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