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5月的一天,汉口中山公园百花亭,康伟业与段莉娜在这里第一次见面。康伟业按时到达,段莉娜却先他而到,隐在浓密的垂柳丝后面,远远地观察惶然寻找过来的康伟业。
康伟业事先已知道了段莉娜的大概情况,然而一见之下,他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年轻的、健康的、饱满的姑娘段莉娜,嫣然一笑,唇红齿白,盛开的鲜花一般与这个季节融为一体。康伟业的一双眼睛完全不敢在她身上停留,而像是被猎人追赶的野兔,满公园到处奔突乱撞。他的手微微动了动又放下了,怕自己伸出了手而对方没有伸手。段莉娜比康伟业大方得多,她说:“康伟业同志你好。”她干脆而利索地向康伟业伸出了她的手。康伟业只是小部分地碰了碰段莉娜的指尖。
他们总算握手了,康伟业也慢慢地镇定下来了,他的眼睛不再是被猎人追得乱跑的野兔了,是疲倦了的野兔,害羞的野兔,乖乖地伏在草丛里。康伟业和段莉娜互相礼让了一番,在公园石凳上坐了下来。石凳上不太干净。康伟业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给段莉娜垫着坐,因为他看出段莉娜穿的是一条崭新的军裤,这种正宗的军裤是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康伟业觉得弄脏了怪可惜的。
段莉娜双膝并拢,坐姿端庄,表情矜持。她白衬衣的小方领子翻在腰身肥大的深蓝色春装外面,一对粗黑的短辫编得老紧老紧,用橡皮筋坚固地扎着,辫梢整齐得像是铡刀铡出来的一样,有棱有角地杵在耳垂后面。段莉娜无疑是凝重的,正经的,高傲的,具有思想具有理论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一看而知是老三届中的佼佼者。坐在这样一个段莉娜的对面,康伟业唯一比较清醒的感觉就是他们之间的悬殊太大了,以至于康伟业怀疑介绍人李大夫对段莉娜隐瞒了他的真实情况。疑点一冒头,康伟业找到了话题,他说:“小段同志,我想李大夫对我的介绍一定不怎么全面,首先我不是中共党员。”段莉娜小声说:“李大夫说过了。但你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入党总是有个先后并且也不分先后的。”段莉娜显然很有口才。
康伟业说:“谢谢你的鼓励。不过虽然我身在作为领导阶级的队伍里,可我得坦率告诉你,我并不喜欢我的工作。”
段莉娜望了望天空,问:“冷库管理工是做什么的?”
康伟业说:“扛冷冻猪肉。”
段莉娜说:“哦。”
在段莉娜“哦”了之后,两人就空坐着。康伟业头脑一片空白,口舌发干。他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向段莉娜提出任何问题。一刻、两刻钟过去,他们忽然都意识到了一些尴尬。段莉娜果断地站了起来,说:“我该走了。”康伟业也慌忙站了起来,说:“是的,我还有事,我也该走了。”段莉娜迅速地背好她的军用挎包,果断地转过身,步伐坚定地快速地走掉了。春天消失了。康伟业独自在公园里茫然地逛荡,他猜测段莉娜肯定没有看上自己。康伟业对这种介绍对象的方式感到了愤慨。尤其是条件较弱的一方,完全就是烂萝卜黄白菜,人家看一眼什么都不用说就可以拂袖而去。康伟业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又寻到了他们坐过的地方,在小石凳附近的草丛里找到了给段莉娜垫过屁股的报纸,用脚把它踹了个稀烂。
不料一个星期之后,康伟业收到了段莉娜的一封来信。段莉娜的钢笔字是一手非常漂亮的行书,来信简短精练含蓄,但是意味深长。信是这么写的:
康伟业同志:
您好!
首先让我们怀着无比的敬意,共同学习一段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我相信对毛主席这段光辉诗词的重温,会使我们回想起我们这一代革命青年所共同经历的时代风雨,我们要谈的关于我们这一代人的许多话题就尽在不言中了。我想可以这么说吧,我们虽然是陌生的但我们也曾相识。
上次见面,谈话不多,这是正常的。我觉得这说明你是一个不喜欢纠缠女性的正派男同志,接触时间虽短,我能够感觉到你为人的光明磊落和自知之明。
另外,从你的寥寥数语里,我发现你的情绪比较消沉,这对于我们革命青年是一种有害的情绪。你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呢?什么困难能够难倒我们呢?我们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
等待你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