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念真
阿圆是金门金沙市场一家杂货店里打杂的小妹,长得不是很好看,加上老板以吝啬出名,所以跟其他杂货店比起来,他们的生意差很多。
那年头在金门当兵根本没有机会回台湾,所以不管哪家店,只要有稍具姿色的女孩驻守,几乎不管服务或者商品的品质有多烂、价格有多不合理,也可以让一大群阿兵哥蜂拥而至。
采买兵通常是一边跟美女吃吃豆腐,一边把各种伙食材料的品类和数量的单子交给她,然后转向另一摊继续哈拉,至于最后被摊商送上采买车的商品斤两和品质好像也没人在乎。
各类生鲜买完,接着买杂货。杂货单价高,所以采买兵喜欢的店除了美女之外,更重要的是老板要上道,香烟要舍得给,最好连早餐都帮采买准备好。
不过,也不是每个采买兵都这么跩,人多的部队伙食费高,采买是大爷,至于我们这种二十几个人的小单位,不管生鲜摊位还是杂货店永远把我们隔着门缝瞧。
我跟小包当采买的第一天就碰到这种势利鬼。
那天我们买完菜才进杂货店,看到步兵营的采买要离开,香烟随手一拿就是好几包,小包拿起老板桌上的烟打出一支要点上,老板竟然就把香烟往抽屉一收,抬头问小包说:”你是哪个单位的?”家族企业第三代的小包大概从没这样被侮辱过,当下把烟往老板的身上一甩,拉着我掉头就走。
市场晃了一圈之后,我们选了一家几乎没什么阿兵哥的杂货店,而从此之后我们单位就成了阿圆和她老板少数的顾客之一。
阿圆17岁,应该国中毕业不久,因为她老穿着一件还留着学号的深蓝色旧外套。她话不多,笑的时候老是掩着嘴,有一天我们才发现她缺了两三颗门牙。“怎么不去补?”我们问。她说:“我爸去做工,说赚到钱会给我补。”阿圆的爸爸是石匠,金门工作少,应聘去台湾盖庙刻龙柱。杂货店老板是她的亲戚,但使唤的语气一点也不亲,有一次甚至还听见他跟别人说:“我是在替人家养女儿!”那年是我们第一次在外岛过年,除夕到初二都加菜,所以除夕前采买的钱是平常的三四倍,那天小包半开玩笑地跟老板说:“跟你买这么久,也没看你给我们一包烟,一点赠品!”没想到老板竟然冷冷地笑着说:“我以为你们营部连的比较干净,我看,都一样嘛!”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包烟以及2张百元的钞票塞给小包,接着就往屋里走。
我知道小包是憋了火,可没想到临走的时候他竟然随手抓起一打酱油往推车上放,说:这是给连上的赠品!
阿圆看到了,但什么都没说。当她帮着我们把东西推到采买车前,小包把那200元拿给她,她一直摇头,小包说:“拿着,这不是我给你的,这是你那个亲戚给你的过年红包。”谁知道我们的东西都还没装上车,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音,一回头,我们看到老板带着两个宪兵,正指着我们快步地走过来。
老板揪住我们,推向宪兵,然后走到车尾装货的推车前,一把将酱油拎出来,跟宪兵说:“你看!这就是他们偷我的。”停车场上所有人都盯着我们看,就在那种尴尬的死寂中,我们忽然听到阿圆的声音:“他们没有偷啦,是我……放错了。”我和小包转头过去,只见她低着头,指着酱油说:“我以为是他们买的……就搬上推车了。”“那你们有没有看到她搬上车?”宪兵问。
阿圆转头看看我们,我还犹豫着该怎么反应,却听见小包低低丢出一句:“没有。”宪兵回头跟老板说:“你误会了吧?”老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快步走向阿圆,随手就是一个耳光,说:“你是想要勾搭他,然后带你去台湾啊?你想死啦你!”阿圆站在那边没动,捏着衣摆低着头,也没哭,一直到我们车子开走了,远远地,她还是一样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