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找我,是想要说,千万不要放弃文学,人生就如长跑一样。到了你这个年纪,就好像是总共四圈的长跑,刚刚跑到了第三圈,冲过了“极点”,后面最后一圈就好办了。
他说,看到过我的一些习作,已经有一些不是浓眉大眼、口号连天的那种。这或许就是唯一和他研究的美学有关的话。
两天后,我们离开了学校。我去找老师告别,老师没有在办公室里,我只有留下一张纸条,折叠成一个结,记得好像是放在老师的墨水瓶上了。也算是对老师嘱咐的回应。
那一天是1976年1月6日。周恩来总理于两天后去世,又是漫长的数月,“文革”终于结束了。忙忙碌碌,那些年一切都在改变。这几十年,我在中学教书,在报社做记者、当
老师没有忘记我这个学生,很多著作,都寄给我一本。我相信,老师对很多学生都会这样。我与老师,只是萍水相逢,因而每次得到一本新书,总是觉得那一份殷殷厚爱是额外所得。
似乎也觉得,该是一种关于遗忘的提醒。我忘记了什么呢?一片阳光之下,往往会模糊了那些迷茫摸索的夜晚。一直到即将退休,我终于有机会“文学创作”了。不得不说,这时候,文学表面上热烈,骨子里已然阑珊。报人的业余时间本来就少,更何况要写长篇?不过,如果不写,小说中那些活在“文革”中的人物就要夜夜出现在梦中,断断续续写了几年,小说出版了。
将书寄出一些日子后,先是接到了老师的电话,然后才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中,夹着一张有着很多折痕的纸条。纸已经泛黄,边缘有着霉点,吹弹欲破。正是我写给老师的告别信。那里面是一些豪言壮语之类,连带那扭来扭去、很不成熟的字,“革命”而又青春,令人汗颜的幼稚啊!
老师特意提起了那张纸条。纸条在他那里“珍藏了三十年又十八天”,他说为的是有一天和我见面的时候,重新提起“长跑”这回事。
“当时,我是这样想的:我一定要保存这张条子,如果你泄气了,我一定拿出这张条子为你打气;如果你有朝一日,经过不断努力,真的有了能够让我比较满意的成绩,我也一定要把这张条子还给你,继续为你鼓劲……”
老师说,第三圈是跑过了(跑了三十年啊),不过,第四圈还在前头。
放下信件,立时想起了在电灯灭了的学生宿舍双层床上的那一堂美学课。那时候,我们第二天起来,默契地互不提起,直至今日。
那一堂课,无疑是一篇美的导言,后面的文字是要学生自己来写的。老师所说的长跑,有着很多东方的修养在内。以身许给漫长的道路,双腿有不疾不缓的沉着,脸上是风雨不动的庄严,并不理会跑道以外的喧嚣或者冷淡,内心保持着孤独,很是符合中国读书人的弘毅性格。老师本人就是一个长跑者,讲授美学已经五十多年,一篇篇文章,也是一连串在美学的道路上长跑的足迹。老师将长跑喻为美的人生,而且一直都在唤人加入长跑队伍。
离开那堂夜晚宿舍中的美学课,已然三十八年之久。八十岁的学者,花甲弟子,何须万语千言?漫长的时间,并没有白白流过,那一堂美学课,现在是用回眸的视角远望了,时间结构了种种关系,美也就容易被感悟了。
悄悄写下了这一段文字,只是期盼老师能够在阅报的时候偶然读到,会心一笑……(胡廷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