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说去,书生的幻想,并不是真想以“才”同商人的“财”去竞争,而是要以“才”而换“权”斗败“钱”,在我看来还真没啥值得同情的地方。此类作品中书生形象大抵混沌,而夹在“才”与“财”之间的妓女就要生动勇敢得多——《救风尘》里安秀才殊无足观,赵盼儿才是整部剧的精华。
“书生、商人、妓女三角恋”的母题到明清依然延绵不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书生胜出,商人自讨无趣。蒲松龄《聊斋志异•细侯》一篇更残酷,细侯与满生相爱,满生无力为她赎身,迟滞不归,商贾某骗细侯满生已死,谋娶归家,经年生子。满生归来,传递消息,细侯得知被骗,愤然“乘贾他出,杀抱中儿,携所有以归满”。期望妓女弃商人“衣服簪环,供给丰侈”,取书生“君读妾织,暇则诗酒可遣”的生活,或以娼妓为“风尘中的巨眼”,能识己于落魄之际,自是满足了穷书生的意淫。不过在一些供市民消遣的话本小说里,情况反了过来。比如《醒世恒言》里《卖油郎独占花魁》,王美娘醒悟到“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而选择了忠厚老实的小生意人秦重。《喻世明言》里《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已改嫁吴县令为妾的三巧儿,最终还是愿意回到商人前夫身边。随着明朝商品经济的发展,商人地位提高,成为这类通俗文学的消费主体,观念的改变也就随之发生。
有意思的是,早期西方小说戏剧中,“书生、商人、妓女(交际花)”的三角纠葛很少见,没落贵族和暴发户冲突比较多。意大利剧作家哥尔多尼的《女店主》,女店主米兰多琳娜周旋在慕名前来追求她的人中间,破落户弗尔利波波利侯爵、花钱买爵位的阿尔巴菲奥里达伯爵和一位骑士(也算书生)落败,女主角最终选择了自己仆人范布里齐奥。它和《卖油郎独占花魁》相似,亦是市民阶级兴起的反映。多数作品中,知识阶层和妓女似乎分属两个不同位面,不怎么发生交集。莫里哀《吝啬鬼》有书生没妓女,大仲马《茶花女》有妓女无书生,库普林的《亚玛街》里倒是书生和妓女都有了,但那些知识分子基本上都是书记官之类底层人物。知识分子和妓女产生爱情就更罕有。《十日谈》第七日的故事七,巴黎归来的学者林尼厄里爱上了佛罗伦萨交际花寡妇反被戏弄,于是学者设计将她赤身裸体骗上塔顶,恣意报复。“愚蠢可怜的女人,竟然不知好歹,跟学者斗起智来!”知识阶层的优越感暴露无遗。这个故事以爱情始,却以知识分子替天行道告终,最后的惩罚可谓铁石心肠,和整部《十日谈》的和蔼情调绝不相宜,这表明薄伽丘自个儿也认为理当如此。
究其原因,西欧封建时代,知识都为神学所垄断。中世纪欧洲知识分子,正宗学者凤毛麟角,一般人能接触的大抵只有两类,即僧侣和骑士。知识分子既能“通神”,自然相当矜贵,不屑于与妓女有纠葛,更不屑于拿商人作情敌了。中国古代知识普及率相对高,书生就不太值钱,饶是偏远小县,总也有三五个秀才三五十个童生,除了少数上升为官员士绅,多数还是沉沦底层。元代知识分子更是大甩卖,地位和倡优相去无几。书生和妓女频繁交接自不足怪,再不行,还有花妖狐鬼可供意淫呢。即如高官名士,跟名妓酬唱也属风流韵事。
还有一点,中国高等娼妓,实为彼时女性中受教育程度最高者,既富于知识和情趣,能欣赏书生的才调,复有社交的自由,书生自然趋之若鹜。而在西方,最有学问最懂艺术的女人都是贵妇。贵妇以招附一堆诗人和艺术家、充当他们保护人为荣。于是中国书生下接青楼欢场,西方“书生”上攀贵妇沙龙,各自形成了有趣的文学生态圈。(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