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王羲之很厉害?因为他写字从来不随便。
古今书家难免有败笔,王羲之却笔笔精到。
现代人学书法无非是想要学一手好字,却不知,没有端正的心,很难写出好字。
柳公权说“心正则笔正”,我其实不喜欢那样的道貌岸然,写字需要的只是敬重其事的正心诚意,以及态度端正。
心正不一定笔正,但姿势不佳写字必然落入偏格。姿势不对,视线就不对,横直都会变形,写字最好的姿势如佛像安坐垂目,双手自在如环抱太极。
书法是纸上的太极,无动不舞,无往不复,一笔一画都是力量的初生、推衍与回收。
千百年后凝视王羲之的《兰亭序》,仍然可以感受王羲之笔尖每一个纤细的动作。“永和九年岁在癸丑”,那永字的一点如凌空而来的风声,碰到纸上的纤维,顺势微微回转,太极云手般向右下沉去,力道隐合未尽,单鞭蓄势,继续向左缓缓推出……光是那么一点,可以领略的内涵,用十年时间去理解都不嫌多。
光是这么一点,古人花的时间岂是十年。从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的《笔阵图》开始,到欧阳询的“八法”,这一点竟然如高山坠石,用数百年的时间缓缓落下,而又落之不尽;再过数百年时间,到了明清之际,依然轰然响动,若暮鼓晨钟,在宣纸上其默如雷。
但世俗之人往往只看到点画与笔势的漂亮与潇洒,便以为参透了毛笔的天机。
书法的天机如太极,只是一阴一阳的起承转合,却包含了四季的轮回、晨昏雨晴的变化,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结。
如同王羲之在《兰亭序》中的感慨那样,今之揽者,亦由昔视今,而后之揽者,也同样会有感于斯文,正如书法的力道起始映带,总是朝向下一笔、下一字运动。
或有观者会问,如果没字了呢?笔势朝向何处?
朝向时间的无尽之处。
朝向不知何时何地观者的眼神。
书法如道
安静写字,书法是一种修持;兴起写字,书法是一种抒情;酣畅写字,书法是一种舒怀;忘我写字,书法是一种境界。
楷书宜如老僧参禅,有一种青灯孤影的寂静。
写楷书亦宜美人观花,有自然临风的闲适。
灯如红豆,细楷写一种无可如何的相思。
行草可喜可怒可乐可悲,笔下皆出自胸中一时的感兴。
于是书法如道。书法有法,那是笔画技术、单字架构、整体章法,都是形而下的技,高明于兹者,变化无穷,展现着灿烂的华丽才情,但毕竟春花著相,不能了知书法之道的究竟。
书法要有法而无定法,如东坡所说的“我书意造本无法”,是一时的机缘起灭造就了一时的繁花开谢。于是《寒食帖》中的“花泥”两字的游丝缠绕,本来只是写字时,一时的错手,上下字的连结先是写错了位置,但东坡未停未止,毛笔也未离开纸面,于是形成后世惊叹的笔法。一时的错手,竟成了直见性命的真谛。
无定法、无常法,像《赤壁赋》说的那样,“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从《九成宫》规格繁复的技巧中磨炼出来的笔法、结构,一旦应用在日常的书写,就是要自由如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常在而无常形。
一笔在手,则天地之间皆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尽藏。
没有书法的书写,则一切思考与文字都只能是抽象的记录,日后回想,我已非我,当时的情怀恐怕也如明日黄花,不可复识。
然而书法是时间的定型,是凝固的音乐,虽然静止,仿佛还在流动。无论天地、人事变与不变,一笔一画写出,即是变中的不变,这就是书法的道,以有形寄托无形,以形而下表达形而上,千古风流。(侯吉谅)